生命长不过时间,而时间肆虐着容颜。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故事开始于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开始于沦为殖民地的亚洲昏黄的灯光下,开始于穿行城市和乡村、像蛙鸣一样的谈话中,开始于人力车的车轮声终于平息下来的静寂夜晚。
玛格丽特·杜拉斯就像成语故事里的刻舟求剑者,在横渡湄公河时,一不小心迷失了爱情,她永不疲倦地打捞着记忆。她将爱人的形象刻在被太平洋的潮水不断冲刷的堤坝上,然而她已经在那里沉沦。在《情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一个女孩渴望用爱情来拯救绝望的生活,她在底层不断挣扎、疯狂。然后,等待着早已注定的失败。
她的书就插在我的书架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老式的有轨电车上,在喧闹的酒吧里,在海边的小木屋中,放肆的眼神、发梢的幽香、暧昧的气息、分离的绝望,然后一切戛然而止,所有都到此结束。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孤寂,就像经历了一场盛宴,到头来依然孤单一人。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时间里浸泡成老人,杜拉斯说“我已经老了”,让我忽然感到无限悲哀。这句话掺杂了太多的惊叹、执著、哀伤、凄绝和等待。
谁是真正的杜拉斯
对于杜拉斯的名字,中文读者并不陌生,即便没有看过她的小说,也大多知道梁家辉主演的电影版《情人》,更或许在某处听过“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句话。由中信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四本杜拉斯的作品:《就这样》《战时笔记和其他》《外面的世界I》《外面的世界II》,虽然并非杜拉斯具有代表性的小说作品,但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补足了杜拉斯的形象。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年生于印度支那西贡西北部的嘉定,父母均为小学教师。童年时代只在法国度过一次短暂的假期,十八岁前一直在印度支那长大。十九岁定居巴黎。这段生活影响了她的一生,成为她写作的源泉。杜拉斯七十岁时出版的小说《情人》轰动法国文坛,并获得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这部作品被译成数十种语言,成为国际性的畅销小说。她一生共创作了五十多部作品(包括小说、戏剧、剧本)、十九部电影。
在她的作品里,你能看到无数个不一样的杜拉斯汇聚在一起,相互映照,诠释永远的文学情人杜拉斯,和她视写作为生命、听凭欲望支配的一生。爱、恨、传奇、写作、绝望、死亡……杜拉斯的生活是与20世纪紧密相关的生活,一个深深介入时代的女性的生活,那里有法国的历史和文化的侧影。
在作品里寻找端倪
“活着让我不堪重负,这让我有写作的欲望。”为了不遗忘,杜拉斯不知疲倦地记录下她的“一切”。终其一生她都在写作,用写作尝试抵达自身的真相。
《战时笔记和其他》是杜拉斯的早年作品,书的主体部分是杜拉斯在1943至1949年间写的四本笔记,晚年的杜拉斯在橱柜中发现这些笔记,将其封在一个题字“战时笔记”的信封里,赠予法国国家图书馆。
虽然取名“战时笔记”,但它们记述的范围超出了战争。在其中一些自传性质的叙述中,杜拉斯提及了她人生中的关键时期,特别是在印度支那的童年时光,更是出现了关于“中国情人”的最早的回忆版本,很多传记作家也将这些手稿上的文字当做她的故事的可能的真相。书中还有后来一些小说的草稿,《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直布罗陀水手》《道丹太太》等,以及发表于1985年的小说《痛苦》的故事蓝本,并且收入十篇同一时期的其他文字,完善了作家的早年形象。
那时候杜拉斯的想象世界刚刚建立起来。殖民地溽热的气息、建筑堤坝的母亲、暴虐的大哥哥、温柔的小哥哥、“情人”、死去的孩子、集中营里归来的丈夫……所有这些在她后来的作品里常常出现的形象,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端倪。
最后一个杜拉斯
如果说《战时笔记和其他》呈现了杜拉斯的早期写作,《就这样》则带给我们一个晚年的、临终前的杜拉斯。这本书收入了杜拉斯重病卧床期间口述或写下的文字,由她最后的伴侣扬·安德烈亚收集整理而成。文字按照书写的日期进行标注,每日写下的只言片语组成一首关于爱与死的长诗。
“过去的人,说过的话,随口而出的玩笑,面对现实,哭泣。沉重的死亡就在眼前,绝望一阵阵涌来,迫近的虚空和失落让人恐惧。”对死亡的执迷伴随着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渴望,杜拉斯在生命的最后,像她那个徒劳地建筑堤坝抵挡太平洋的母亲一样,企图用文字抵挡死亡。就这样,杜拉斯追求极致的写作和人生在这里画上句号。
书中标注的最后一个日期是1996年的2月2日,三日后,杜拉斯离开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这本书也是她终其一生都在写作的一个证明。
《外面的世界I》和《外面的世界II》则是热衷于私人写作的杜拉斯为身外世界所写。两本书收入了杜拉斯从1957年至1993年间写的报刊文章、序言、书信、随笔,有的已经发表过了,有的从来没有刊行过。有的是应邀所写,有的是自己有感而发。有的文章关于当时法国的社会事件,有的是因为一部心爱的电影、一帧看了良久的画作、一次相逢、一夜寂寞。虽然是为身外世界所写,但其中依然融入了强烈而鲜明的杜拉斯的文字风格和情感。
这四本书可以说呈现的是杜拉斯不同但又同一的侧面,它们最终汇聚到那张被命名为杜拉斯的“备受摧残”的面容中。是自身的故事也好,是身外的世界也好,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这些都不重要,所有这些她不知疲倦地写下的,为了不遗忘而写下的文字,都只有一个真相──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