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家居太傅里,太傅里与西牌楼交汇处有个包子铺,听街上老甸甸(长沙话,即老人)讲,该店清光绪年间就开了张,是个“老店”。过去“老店”的称谓透着一股亲切和信任,不像现如今,人瞒寿店冒龄,百年店铺挤满城,三百年只做一件事,你信还是不信。包子铺取了个很雅致的名,叫“洞庭春”。当时那一带店铺取名都有文化,记得有中药店称“王吉泰”,南货铺谓“惠来兴”,比起现在包罗万象合璧中西的店铺名有寓意许多。
“洞庭春”铺面不大,整洁干净,包子点心精致鲜美,茶水清香陈醇,价钱也公道合理:肉包糖包统统五分,海碗茶水一角。我是半杯茶都不想喝──还要收两个包子的钱,喝茶不划算。当时我家祖孙三代七口人,衣食住行及兄弟姊妹四人的学费,全仗父母每月78元工资维系,日子过得紧巴,经济实为拮据,早餐仅有炒现饭,还得自己爬灶台亲手把弄,只有逢年过节或自己生日才有吃包子的份。手持一角钱到“洞庭春”打个腾(长沙话,指停留很短的时间又离去),吃个肉包加个糖包,确实是件快乐的事情。
“洞庭春”包子点心用料考究,工艺严谨,大块的烟头笋剁得精碎,撤骨肉剔得匀净,老面发酵适度恰好。包子做好后要用文火烤上一阵,待皮壳稍稍收紧后再摆放在铺着香冽松针的屉中旺火急蒸。趁着蒸笼开启的一股香醇,荷叶醇香拈托滚烫的肉包在双手间不停地颠来簸去,柔柔的鲜肉乘驾热气囫囵进嘴,“嗦、嗦”得忘掉了呼气。滑润掺和着嚼劲,舍不得停留就直接冲到肚子里去了。刚出屉的盐菜糖包裹挟玫瑰香味,轻易收服了你的味蕾,它不会让你随便整个吞下去,要在口里打几个转身,把“天花板”烫得起泡。资深茶客吃法老到讲究:将糖、肉包子臀部各咬一窟窿,缺口对得准,双掌发力均,硬是把两个包子挤压成一件坐饼。中式汉堡下肚,热茶一吞,其乐可融。那时做包子点心的富强粉质量上乘,不掺任何添加剂便筋道柔韧,按此法深加工,绝不穿帮漏底。
得天时享地利聚人和,店子里每天搞手脚不赢(长沙话,指忙不过来),人声鼎沸,茶水热腾。茶座常常客满,茶客一坐就两三个时辰,天南地北,叽里呱啦不停,云缠雾绕不想起身。我们上节课45分钟,陀螺屁股坐不稳,相比喝茶人,小小的读书人少耐性。
“洞庭春”不但生意兴隆,而且趣味浓,城里著名的“吃糖包子哦﹙wo﹚哒背”的俗段子就是从它那里蒸出的笼。一个大热天,同学福陀悄悄走近我轻轻说,隔壁卖捆鸡的王大爹打着赤膊在“洞庭春”排队买了个糖包子,肚子饿,包子哦,他的龅牙齿铆大了劲儿,糖水飙到手腕上,糖往低处流,流到了手臂头。王大爹伸长舌头去舔糖,舌尖从手腕一直追到手臂上,手臂一抬高,拿包子的手顺势转到背后面,这时候包子流糖烫了背。当时我蛮相信,哧哧笑不停。现在细一想,他是讲相声。
后来,随父母搬家离开太傅里,告别了“洞庭春”。前年,我碰到还住在太傅里的福陀,稍事寒暄后还提起“洞庭春”,他说他到乡里搞承包,去了三五年才进城,具体情况搞不清……其时,一丝惘然心底隐隐掠过。闲暇与朋友煮水泡茶,我会偶尔想起曾经的“洞庭春”,那浓浓的松针味郁郁的荷叶香仍在心屋里萦回,至今还未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