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是一棵树,它的根在大直沽。
2013年初冬,应天津诗社“聚焦大直沽”的“诗歌之约”,津门近三十位诗人,走进“元明清天妃宫遗址博物馆”,历史性地践行一场声势浩大、威武雄壮的“寻根之旅”。这次活动的直接结果,是后来编辑出版的《大直沽诗选》的诞生。
我有幸担当了为此书写“后记”的任务。我在“后记”中说,看到《大直沽诗选》,我便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我们的诗友,同时又是我们许多作者的老师。他在世时,几乎我们所有的人在他主持的刊物上都发过诗稿。他对诗、对诗歌作者的热忱是难以言说的。我曾听诗歌评论家黄桂元说过:上世纪70年代,他曾力主把复员后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黄桂元,留在《天津文学》编辑部做编辑。此前,黄在编辑部只做过一段实习编辑,发过一些作品,想不到会得到他如此的厚爱和器重。
“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陈茂欣,一个永远的热血青年。他如果健在,参加我们的寻根之旅,肯定会写出无愧于大直沽的精彩篇章。”
我的这一段话,自然引起许多人的共鸣。从他们的述说中,我也回想起与他相识相交相知乃至相互欣赏的种种情景。上世纪70年代,当我还穿着军装的时候,我便是他重视的作者。那时不兴喊老师,其实他就是我的诗歌老师。因为只有他执掌着对作品生杀予夺的教鞭,进入80年代,我转业到百花文艺出版社当编辑,我俩便是诗友了。他欣赏我的诗,经常到社里与我切磋诗艺,褒贬优劣,直言不讳。他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在对诗歌的评价上,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说,真正的诗友之间,相互应该是诤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认为,这是他的优点,坦诚、直率,但有时也是他的缺点,有些人就是因此而对他颇有微词。我俩相处久了,不如此反而显得生疏。如果我长时间不给他诗稿,他或是写个便笺,或打个电话催我“赐稿”。他对我的信任和期待,给予了我创作的激情和力量。他还向北京《诗刊》等报刊,多次推荐我的作品。我第一次收到从香港寄来的18美元稿费,至今还保存着,以示纪念。
1986年,我与茂欣一同参加了河北省作协举办的一次诗会。当时,朦胧诗走红,现代派方兴未艾,河北的陈超、北京的西川等,在会上慷慨陈词,为现代派摇旗呐喊。天津方面,只有茂欣发言,讲的是不能完全西化的理由,其激情与气势一点儿也不亚于现代派的鼓吹者。他还真是一个“热血青年”啊。其实,陈茂欣并非反对诗歌创作借鉴西方的元素,他只是反对全盘的“拿来主义”。他对我说:“我愿意和他们辩论,他们的身上有一股朝气,让我也变得年轻了。”他所说的“他们”,指的不仅是现代派的诗歌理论家,更多的是指青年作者。他与和平文化宫七月诗社的青年朋友们,从诗社成立之初,便披星戴月地在一起,读诗、改诗、论诗,近20年而不废。他既是诗歌事业的奋斗者、参与者,又是鼓吹者、扶持者。对青年如此,对同辈人,他也是这样。我那年写了一组爱情诗《五片枫叶》,有点儿学现代派的风格,他不但在《天津文学》上照发,还让评论家写了评论予以解读。
因为常与年轻人在一起,他的诗也年轻、单纯。他对诗的理解,比青年还青年。他说:“诗不带铜臭味,诗是爱与恨,诗是水与火……生命的诗才是诗的生命。”而他的诗,现代味十足,但又十分通俗,哲理意蕴深切,形象生动鲜明,语言也好,意象新奇别致。例如:“我的爱是首悲哀的诗/我的恨是首欢乐的诗”(《情感的表现方式》),“相知者的负重/虽尽尝苦况滋味/也倍感酣畅淋漓”(《回首》),“或许你以往的不幸/正是唯你独具的幸运/而击你的雷烧你的火/砍伐你的斧蛀你的虫/是不会想到你竟成为/惊世的一件木雕艺术啊”(《山鬼》)。这些短诗,很能代表他的风格,也能反映他作为一个编辑的品行品格。《山鬼》这首诗是写根雕的,实际上,反映了他安于清贫、甘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人生态度。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给了初学写作者,自己做埋在地下的根。自己默默无闻,让作者扬名天下,这是怎样的一种崇高风范啊。著名诗人张志民1983年给胡世宗“宁为人间添新袄,不给烂世补窟窿”的两句诗,我借以转赠茂欣先生吧。
陈茂欣离开我们二十年了,我还没有为他写过一篇完整的文字,觉得很对不住他。有道是,不能忘记老朋友,常想平生来报恩。我与他,“平生风义兼师友”(李商隐句),谨以此文,纪念他,怀念他。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