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珠拎着果篮，一层一层楼往上爬，这是一栋老旧的楼房，每层楼都有一条直直的走廊，走廊上摆着扫把、鞋架、破旧的花盆及各种零碎。昨日就已立冬，广州的气温却依然停留在二十六七摄氏度，再加上拎着这一篮子水果爬楼，后背汗涔涔的。接近傍晚，慢慢地，出现很多声音，楼下汽车的喇叭声、孩子放学的追逐声、锅铲大力翻炒声……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后变成耳边笼统的恍惚。
八楼走道里摆着一辆崭新的婴儿手推车，应该就是这里了。敲门。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人声：“来了来了……崽崽乖，不哭不哭，马上喝奶奶了。”前后两个说话对象，衔接处毫不突兀，急急地走来开门，把椅子撞倒在地上，又牵扯噼里啪啦一些零碎，“哎呀，撞死个人了哟！”再一开门，果然乱七八糟。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刘珠解释，本打算把果篮直接递给苏虹，见她抱着女儿，只好自己拎着果篮走进屋。沙发上全是玩具与孩子的衣服，刘珠将一沓衣服放在另一堆上面，空出一个屁股大小的位置供自己坐下。
“来就来，怎么还拎着水果？我都冇搞饭，要不待会儿我们点外卖吃吧。”苏虹把女儿放在塑料爬行垫上，走去桌子前泡牛奶。刘珠瞥了一眼爬行垫上那团刚扔下的尿不湿，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排泄物。有点反胃。结婚三年，苏虹就变成了这般模样，遭罪谈不上，但总归有些让人心疼──当初苏虹也算是系里面容姣好的女生，想不通为什么要与黄昙瑞结婚。结婚一年，孩子落地，两边老人都在外地，无法伸出援手，只能让苏虹辞职做全职妈妈。往好处想，三餐有人兜底，可还是女人吃亏。
“我不和你吃晚饭了，坐一会儿我就走了。”刘珠双手按在沙发上，踮着脚尖讲道。
“你要去哪里？”
“晚上约了同事。”
“好羡慕你，你看我，天天带孩子，冇得一点自由。”苏虹双手来回搓着奶瓶，好让温水和奶粉搅和均匀，再滴几滴在自己的手背上，确认是可以入口的温度，才递给女儿。女儿接过奶瓶，“咕咚咕咚”吸了起来。苏虹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爬行垫上，打底裤的裤边有点抽丝，看上去很是廉价。
“等你崽上幼儿园了，你就可以出去做事了，急什么。”刘珠安慰她。
“幼儿园不要接送啊，哪有公司可以让员工下午四点下班？！”苏虹叹了一口长气，女儿喝完奶，把奶瓶扔在爬行垫上，苏虹让刘珠帮她看一下女儿，她去清洗奶瓶。
刘珠从沙发上挪下来，盘腿坐在爬行垫上，盯着这个肉乎乎的小娃娃──像极了黄昙瑞：吊梢眼，塌鼻梁，厚嘴唇，丝毫没有遗传到苏虹秀气的五官。
厨房里，苏虹突然喊着：“刘珠，看着我崽，不要让她吃手指啊。”
刘珠赶忙把小娃娃放进口里的手指拔出来。这一拔可不得了，小娃娃气得“哇哇”大哭。刘珠手足无措，从地上捡起一个玩具递给小娃娃。没有用，小娃娃依然哭得很大声，苏虹只好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把抱起小娃娃。
“妈妈连洗个奶瓶都不行，你要妈妈怎么办呀。”苏虹用脸轻轻摩擦着女儿的脸，女儿被弄得“咯咯”笑起来。
“黄昙瑞什么时候回家？”刘珠问道。
“不晓得，反正我现在有老公跟没老公一样，那个词叫什么──丧偶式育儿。”
“也不要这么讲，毕竟他赚钱养你们。”
“也许还养着其他女人。”
“你是研究生毕业，他一个本科生，配他绰绰有余，他没必要再找其他人。”刘珠的言语有些无力。见苏虹抱着女儿去上厕所，刘珠借着这个机会准备离开。
“苏虹，我走了哇。”
“不好意思啊，我下次去找你吃饭。”苏虹在厕所里应道。
“你和我还搞这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喊我过来，晓得不？”
“晓得啦，你出门时帮我把婴儿车推进屋里来。”
“好的。”刘珠便转身，急急地往门外走，途中不小心撞上了那张之前被苏虹撞翻的椅子，伸手把椅子扶起来，手上沾了一些黏稠之物，再一看，椅子上也有一些，估计是牛奶，也有可能是小孩口水之类。刘珠想找纸巾擦手，视线之内全是凌乱，只好从桌子上扯下几张小孩用的湿巾随便擦了几下，再扔进垃圾桶里。垃圾桶里堆满了用过的尿不湿，胃里又开始翻腾，拉开大门，屋外已经接近全黑。
2
刘珠同伍皓感慨：“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一场‘赌博’。若是赌输，搭上容貌身材，甚至生命，若是赌赢，那是侥幸，是万里挑一的幸运，跟彩票中大奖一个道理。”
伍皓反驳：“苏虹只是个案，不能作为代表，需要足够多的样本，分析样本，调取数据，才能对一个群体下定论。”
“苏虹这个个案足够说明问题，如果没有老人家帮忙，即便女性学历再高，依然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刘珠再反驳。
伍皓耸耸肩膀，他不想和刘珠讨论这件事，他已经给学生讲了一整天的课，他只想知道刘珠晚上能不能和他一起吃晚饭。
刘珠犹豫了片刻，回复：“可以。”
开始约地点。因是临时约，没有刻意订地点，挑了伍皓学校附近一家山东菜。伍皓点菜，他想吃木须肉，这家山东菜馆居然没有这道菜，有些扫兴。好在身边的女人可爱，趁着服务生转身离开之时，手伸去桌子底下去抓刘珠的手，却被刘珠甩开。伍皓不舍，手再次抓上去。这是一张好看的女人脸，即便略带愠怒，依然可爱。
菜端了上来，第一道菜是饺子，伍皓夹起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入刘珠碗里，正准备给自己夹一个饺子时，刘珠的电话响了。
“黄昙瑞冇接我的电话，晚饭也冇回家吃。”没有称呼，直接讲话，一听就晓得是苏虹打来的。
“唉，你把崽带好，不要管他了。”
“你在搞什么？”
“我在吃饭啊。”
“那你吃吧，吃完再讲。”苏虹挂了电话。刘珠继续吃饺子，边吃边同伍皓讲：“黄昙瑞八成在外头有女人了。”
“你别掺和那两口子的事。”
“对了，你解释一下你和那个女人的合照，靠得那么近，你俩几个意思啊？”
“哪个女人？”伍皓眯缝着眼睛……哦，他想起来了。前天伍皓被请去某公司作培训，下课后和学员拍照留念，有个叫Dan的女人拍照时紧紧贴着伍皓。
刘珠一口咬定伍皓和这个女人关系暧昧，她认为只有情侣才会这样合照。伍皓否认，他和这个女人只见过一次面，甚至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姓名，只记得她微信名叫“Dan”。
这个Dan呢，的确有些主动，不但上课时主动端茶倒水，课间休息时也是格外殷勤。美女投怀送抱这种好事，怎好拒绝？所以拍照时，Dan往伍皓怀里靠拢，伍皓就顺势搂了一下。现场暧昧程度远远大于照片，万万不能让刘珠知道。
伍皓敷衍了几句，见刘珠没有追问，他暗自松了口气，轻声问她晚上可否留下来。
“我不去你家，你妈在家。”刘珠摇头。
“我妈回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坐高铁回去的。”
刘珠不再答话，伍皓就当她默许，让服务员买单。
伍皓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张极其柔软的沙发，人坐上去，整个屁股都会陷下去，当初买回来的时候，伍皓妈特别反对，老人家喜欢硬邦邦的东西，软塌塌的沙发不中用且极其难打理。但反对归反对，伍皓不会听她的。就好像伍皓妈反对伍皓和刘珠交往一样，她说刘珠这个女孩子，长得是漂亮，但是她不愿意生孩子，女人不生孩子，娶回家做什么？但伍皓也不会听。
此刻，伍皓和刘珠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亲热，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刘珠漂亮的脸上。正在这时，她的电话再一次响起来，在这个寂静的屋内，显得非常刺耳。
“谁啊？”伍皓恼怒地盯着桌面上那个发着亮光的手机。刘珠推开他，伸手把手机拿过来。
“苏虹，怎么啦？”
“出事了，黄昙瑞醉驾被抓了。”
“他一个人开车被抓吗？”刘珠有些蒙，她坐直在沙发上。
“警察讲车上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刘珠的音调略微提高，又担心刺激到苏虹，转而安慰道：“你急也冇用，先把崽带好。”
“好的……”第二个字已经彻底虚了，苏虹在哭。
电话挂掉，伍皓也失了兴趣，他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两点。
3
刘珠不会在伍皓家住太久，最多一晚，第二日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伍皓很苦闷，他与刘珠谈了三年，今年就该结婚，可是拖至年底，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最重要的是刘珠不想生孩子。
“为什么你不想生孩子？”
“我害怕自己变成苏虹那种状态。”
“你是你，她是她。”伍皓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出这行字，他正在备课，今天要跟学生讲第七次人口普查：七普数据显示现在平均每个家庭户的人口为2.62人，比2010年的3.10人减少0.48人，家庭户规模继续缩小，之前三世同堂，现在一个人就可以成为一个家。
“我们结婚后必须与你妈住一起吗？”
“这样最好了，我们过二人世界，我妈负责柴米油盐。”
“万一我和你妈合不来呢？”
“不会的，我先去备课，回聊。”伍皓不想讲这个话题，正好，刘珠也不想继续探讨下去。苏虹约她见面，她急于出门。
约在一间咖啡馆里。苏虹特意化了一个妆，浓烈的大红色口红与她的气质非常不搭，反而更加衬托眼神里的暗淡。一见刘珠，苏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涂了粉底液的脸颊被冲出两条沟壑。苏虹不想让人发现她在流泪，便把头发散开，挡住半边脸。讲那晚的事。黄昙瑞与朋友吃饭喝酒，喝到凌晨，他担心同桌一个女人独自回去不安全，想喊代驾开车送她回去，哪晓得代驾不识路，找不到地方，黄昙瑞便把车开去马路边等代驾，也就是这几分钟内，来了交警，一查，发现他醉驾。
“他怎么这么蠢，醉驾是要判刑的，以后有了案底，小孩考公务员、参军都会受到影响。”苏虹边哭边讲。
“是我就离婚，把孩子房子票子全都拿到手，彻底和这个男人说拜拜。”
“真的要离婚吗？”
“那你怎么办？还和他过得下去吗？”刘珠瞪着苏虹。苏虹不作声，眼泪又开始往下流，脸上的粉底液早已被她揩散，只剩下嘴唇上突兀的猩红。苏虹撇开这个问题，开始讲她怎么跟黄昙瑞从湖南来广州，怀孕时吃了多少苦头，生孩子那日多么痛苦……
“你还这么年轻，何必呢？”刘珠劝苏虹。
苏虹摇头：“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从养了崽，我就冇出去做过事，我现在还能做什么？”苏虹怔怔地望着刘珠，脸上还挂着泪。刘珠见状，不好再推进对话，递了一张纸巾给苏虹。
“那个坐他车的女的，你晓得是哪个不？”刘珠继续问道。
“好像叫什么丹，之前在黄昙瑞公司做文秘。”苏虹也不太确定。眼见到吃晚饭的点，苏虹亦没有回去的意思，刘珠便点了两份意面。苏虹估计哭累了，顾不上形象，大口吃着面，吃完拿左手揩去嘴角上的肉末。
伍皓给刘珠发微信：“和苏虹谈得怎么样了啊？”
“没怎么样，你在做什么？”
“马上就要上课了。”
4
这是伍皓在这里上的第二次课，进来会议室第一眼就发现Dan不在。
上回上课，Dan坐在第一排，听课的时候，整张脸都是仰起来的。谈不上多漂亮，但是女人仰慕的目光让伍皓心花怒放。今天第一排坐着其他人，伍皓有些失望，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上课是一门表演艺术，优秀的表演者不会让听众发现任何情绪波动。
收工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伍皓本打算给刘珠打电话，却收到Dan的微信：“伍老师，不好意思，今天我没有来上课。”
“怎么啦？”
“家里有点事。”
伍皓把聊天的欲望压下去，不再回复。的士继续往前开，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Dan又发来一条微信：
“伍老师，你能陪我聊一会儿吗？”
“可以啊。”伍皓以为Dan只是想在线上讲话。
“你说个地点，我去找你，好不好？”
伍皓犹豫了一下……一个女人在晚上十点来找自己，意图很明显。
“滨江东路有一家西餐厅，你要不过来这里？”伍皓把地址发给Dan。
“好的，待会儿见。”
伍皓让的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他去过那家西餐厅很多次，那是附近唯一一家开到凌晨一点的餐厅。之前他总是与刘珠在那里约会，后来成了情侣，反倒很少去那家餐厅吃饭。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他点了杯威士忌，给Dan点了杯橙汁。
半小时后，Dan走进餐厅，这是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女人，胜在身材娇小。她拉开桌子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毫不客气地端起伍皓面前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喝得过猛，一连串的咳嗽把她的眼泪逼了出来。也有可能，她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了。
“我失恋了。”
“嗯？”
“他有老婆、孩子。”
“哦。”
“他说婚姻是一个结构性的东西，他不想去动结构，太麻烦了。”
“结构？这个词真有意思。”伍皓喝了一口橙汁，这本来是给Dan点的，结果变成他的饮料，“然后呢？”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会难过呀。”Dan把杯中剩下的酒喝完。继续讲，边哭边讲，讲她多么喜欢那个男人，讲那个男人也很喜欢她，讲男人老婆只是一个全职主妇，男人和她毫无共同语言，纯粹是为了女儿才生活在一起……若不是服务生提醒他们，餐厅快要打烊了，或许这个故事还能继续讲下去。分别时，Dan钻进了伍皓的怀里，非常自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对情侣在依依不舍。
5
刘珠问伍皓：“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晚上十点跟你在西餐厅喝酒的女人？”
“我晚上十点都回到家了，怎么会和人去喝酒？”伍皓否认，无奈刘珠扔出一张小票，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
伍皓微眯着眼睛……刘珠是在哪里找到这张小票的？应该是那晚伍皓顺手把小票放在外套口袋里，回家后脱下来挂在门后，小票从口袋里掉出来，然后被刘珠捡到了，一定是这样。
“伍皓，我只想听实话。”刘珠双手交叉坐在沙发上，上一次他们还在这张沙发上拥抱亲吻。
“遇见一个朋友，坐了一会儿，有问题吗？”伍皓想敷衍过去，这次显然不行。
“和你约会的女人不会是Dan吧。”
“当……当然不是。”
“那你把手机给我看看。”
“不是说好了，我们互相不看对方的手机吗？”伍皓有些愤怒，刘珠冷嗤一声，她决定拉门走出去。以为伍皓会追上来，但等她走到楼下，身后都没有出现人影，只好一直往前走。她要去哪里？谁会有空来听她哭诉──终于，她想到一个人。她决定去找苏虹。
上次来找苏虹时，好像也是这个钟数。走廊上依然堆满了各种零碎，破旧的花盆没有被人收走，里头的花草还在生长着。敲门，里头传来小娃娃的哭闹声，想着苏虹应是在手忙脚乱中，便备足耐心等候。许久，门被拉开，苏虹抱着女儿站在门口，女儿脸上挂着泪痕，刘珠脸上也挂着泪痕，苏虹吓了一跳，赶忙让刘珠进屋。刘珠跟苏虹讲述自己的遭遇，苏虹边听边给小娃娃换尿不湿。
“刘珠呀，出轨这种事，你就莫要计较了，哪个男人不出轨？”
“我婚都冇结，他就出轨，以后结了婚还得了啊？！”
“结了婚，最坏就是我这个样子喽。”苏虹把脏的尿不湿扔去垃圾桶里，垃圾桶里早已堆满了尿不湿，苏虹便用力往里怼了怼，屎尿味在屋内蔓延。
刘珠接过苏虹递来的小娃娃，这一次小娃娃很乖，没有挣扎。苏虹把旧垃圾袋扔去门口，又回到屋里，她把手机递给刘珠看，这是一张微信对话截图，内容极其暧昧。
“那女的都和黄昙瑞聊成这样了，你还不离婚？”
“离什么，我又不是你，还要讲什么爱情，我需要一个赚钱的老公，我崽需要一个疼她的爸爸，这就够了。”
“你还想得蛮开的。”刘珠苦笑，停顿片刻，突然她想到什么，“苏虹，你把那张对话照片再给我看一下，我怎么觉得那个女人的微信头像好眼熟。”
苏虹把手机重新递给刘珠，问道：“怎么啦？你认识她？”
“她怎么和伍皓手机里那个女人长得这么像？”
“你不要想东想西，伍老师是一个蛮好的结婚对象，大学老师，有房有车，屋里头只有一个老娘，以后还能帮你带崽，你也不用像我这样受苦。”
刘珠黯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门口响起钥匙插门锁的声音，黄昙瑞回来了。刘珠只好站起来，跟黄昙瑞打招呼，黄昙瑞跟她笑了笑，一脸尴尬。无论如何，他回家了。
苏虹喊刘珠一起吃晚饭，刘珠摆手，拉开门，屋外又是全黑，她边往楼下走，边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任何未接电话，微信里也是死沉一片，只觉得浊气上涌，把手机狠狠扔回包里，鼻子开始发酸，泪水高涨，抑制不住。
就这样吧。
本版插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