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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1月1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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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玻璃(图)
高林有 题图 张宇尘

  一

  小年儿刚过,大姐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擦玻璃。每年一进腊八儿,这事儿就齐活了,可大姐最近参加了社区银发模特队,过几天还有可能参加比赛,这一忙就把擦玻璃的事给忘了。还是那个教练说,这些日子大家又训练、又忙年,够累的。大姐这才想起要擦玻璃的事,若说这也不叫个事儿,打个电话,那些做家政的就来了,就是时间有点晚了。

  大姐的老伴儿是个甩手掌柜,平时家里事一概不管,却时不时地兜售他的生活哲学: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口气儿其实不是气儿,是脸。往大处说,谁挣的钱多、住的房子大、开的汽车好,谁家的孩子有出息;往小里说呢,谁吃得有讲究、穿得有档次,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在钱上,我不跟刘大炮比,在官面儿上我不跟亲家比。刘大炮有钱,但他的儿女们没有一个吃官饭儿的,我儿子是穿制服的,女儿是企业白领;亲家虽然是处级干部,可没有接户口本儿的,就一个女儿。我现在是儿女双全,咱两口子都拿退休金,像咱家这样条件的,全小区也没多少呢。你说是不是?

  老伴儿赶紧说,对着呢,对着呢。

  如今村子变成了居委会,人们的身份也跟着变了,以前都是生产队社员,平起平坐穷富差不到哪儿去。现如今,人们各奔东西尽显其能,花梨、紫檀三六九等了。让大姐欣慰的是,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至于像那些“歪脖蜡”的人叫人看不起。小区里开早点铺的、卖菜的、送快递的,还有在路边蹲活儿的泥瓦匠、装卸工多辛苦,家里要是有好日子,谁还离乡背井地干这活儿?

  想到这些,最让大姐生气的就是那个女保洁员。那天,大姐在屋里练舞,老伴儿拿着手机给她录像。正在兴头儿上,突然有人敲门,大姐开门探出脑袋,见是那个女保洁员。早就听说她人长得好看,今天得见,果然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脸色红润泛着光亮,不太合体的工作服,显衬出她丰满的腰身。

  “大姐,您刚扔的垃圾袋儿是个漏的,流了一地的污水,弄得楼道味儿挺大的,我又套了个塑料兜,刚才把地也擦了。您以后用垃圾袋时最好检查一下……”女保洁员语气温和,面带微笑。

  大姐一听,刚才还有些羡慕的眼光,一下子变成了两道火舌:“谁让你楼道里不放垃圾桶,让人们往大门口提拉,巧使唤人呐。”大姐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大姐,咱们是还迁小区,免交物业费,自助式管理,条件自然差一些。”保洁员解释道。

  “我不管你们怎么管理的,嫁汉子劈腿儿,你就是干这个活儿的,别挑别人的毛病!”大姐上损腔儿了。

  女保洁员头一低,提着垃圾袋走了。

  “一个抡墩布的‘歪脖蜡’,还想给我上课!”大姐像只斗胜了的公鸡,一副高傲的姿态。她知道这个女保洁员的丈夫刚去世不久,一刀子捅到了她的软肋。

  二

  女保洁员叫刘慧珠,四十多岁,是从外省一个渔村来的,夫妻俩靠在湖里打渔为生,几年前因一场台风掀翻了渔船,丈夫也被扣在湖里。去年,她把两个孩子留在姥姥家,只身来到这座城市谋生,卖过菜、当过保姆,后来听说这个新建小区招保洁员,便来应了聘。

  大姐回屋走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捋了捋头发,又翻出女儿的化妆品,眼影、唇膏抹了一溜儿够。扭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哼,别看我六十多了,除了脸上几道皱纹儿和一个肚囊子,模样儿不比那个“歪脖蜡”差呢。

  大姐曾是村里的美人。当年村里有说法儿:最高的地方是大队部门口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脑子最活的是村办机械厂厂长刘大炮,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大姐了。大姐当上一个生产队的记工员,风不吹日不晒,写写画画是一年。亲戚朋友说媒拉纤儿的踢破门槛儿,村里好多小伙子在屁股后面紧追,就说对面桌那个小会计吧,像中了魔怔,今天去地里给她摘草莓,明天把西红柿塞进她的口袋,后天骑自行车驮着她到莫斯科电影院看电影……任你怎么献殷勤,大姐自有主张,最后磨得大姐甩出一句话:“你去当兵吧,入了党、提了干,咱再谈婚论嫁。”小伙子傻了眼:“俺是独生子,爹娘不让去,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入党、当军官呐!”大姐白眼儿一翻:“那就两便呗。”大姐的妈妈都气不忿了:“难道你的眼光比那个大喇叭还高吗?”大姐说:“我眼光不高,就是有点远,在河那边呢!”

  村西有条河,叫老河,河面不宽,却是个城乡分界线,对面儿是市区,这面儿是农村,户口不一样,待遇也不一样。城里居民米面粮店供应,连油啊肉啊麻酱啊都发票证,说话都和村里人不一样,趾高气扬的。这边的农民工分不值钱,什么都舍不得买,大姐凭着这张脸蛋死活要嫁个城里人,农村户口的一概免谈。妈妈赌气说,你有本事把这条河填死,省得把人分成两样儿。大姐说,我没本事填河,但我能长翅膀飞过去。

  终于,大姐等来了城里棉纺厂的那个厨师,长相一般,手艺不错,脾气也随和,让大姐看中的是他的户口本。大姐死瞧不起那些没有眼光的闺蜜们,改不了风吹日晒扒拉土坷垃的命运。每次回娘家,大姐那眼神儿傻子也看得出来,让在本村做媳妇的姑娘们感到离人八丈远。

  后来村里推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刘大炮买下了村机械厂,成了企业家。大姐呢,摇身一变,当了刘大炮的会计。再后来,大姐退休了,刘大炮搞起了房地产,大姐让刚毕业的女儿给刘大炮作文秘,一步一步熬上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

  三

  让大姐没料到的是,她想找家政时,却发现以前贴得满楼道都是的小广告,擦玻璃的、通下水道的、安装空调的、装宽带的、红白喜事开小饭桌儿的、办学生补习班的,今儿个一眨眼就全不见了,准是那个女保洁员干的。那天,大姐就看见她提着一只水桶,拿着一把刷子,满楼道转悠。你就好好擦楼道呗,小广告碍你哪儿疼了?

  唰唰唰……门外似乎有人在擦楼道。大姐猛地打开防盗门,没鼻子没脸地朝那个正在擦地的女保洁员嚷道:“喂,谁让你把楼道里的小广告都撕净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女保洁员背朝着她,一步一步退着擦地,戴着帽子和口罩,闻声回头:“大姐,您跟谁说话?”

  “跟谁说话?跟别人说对得起你吗?”

  “您有事说事,干嘛发这么大火气。”

  “我火气大?不知是哪个多手多脚的,把方便大伙儿的小广告都弄没了,想擦个玻璃都找不到人了。”

  “喔,您想擦玻璃呀,我这儿有名片。还迁小区够乱的了,小广告跟牛皮癣似的,不擦掉多难看啊。”说着,女保洁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名片,找出三家干保洁的递给大姐,“您跟他们联系吧。”

  大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磨磨唧唧地说了一声:“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女保洁员擦着地说:“举手之劳,不用谢。以后有什么事还请您多关照呢。”

  大姐进屋关门,嘴里还没完没了。我要不是审你,你能乖乖掏给我名片吗?转而又一想,举手之劳?没利不早起,准是一伙的!请我关照?三等兵揍伙夫,一级管一级,你是哪个级别?

  大姐一有空儿就给儿女们上课,无论哪朝哪代,人都是有级别的,君臣父子穷富俊丑高矮胖瘦,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儿子大虎就爱跟她抬杠:“照您这个说法儿,这是看人下菜碟儿啊。”

  大姐说:“没错,该当爷就当爷,该当孙子就当孙子,谁也别怨谁。”

  女儿小丽闪着两只大眼睛,似有所悟:“那也不能一辈子翻不了身吧?”

  大姐笑了:“那就看本事了,想做人上人,先做人下人。”

  大虎笑了:“您哪是个妈呀,哲学老师啊。”

  四

  大姐拿着那三张名片,寻思着先给哪家打电话呢?她把名片往地上一扔,一个正面两个背面,大姐抄起正面的那张说:“看来你是个急性子。”大姐按出了一串儿电话号码。

  “喂,您好,天天舒心家政服务。”一个男士的声音。

  “擦一个偏单多少钱?”大姐说话就这么直。

  “300元,包括厨房和卫生间。”

  “最低多少钱?”

  “这就是最低,不打价儿。”

  “一点儿商量都没有?”大姐开始憋火。

  “没有,要多了您可以投诉。”那人软中有硬。

  大姐有点来气,哼了一声,说道:“擦玻璃的事儿先撂一边儿,给你讲个故事吧。外环线桥知道吗?那里每天都有一帮找活儿的人,盼着有人雇用,好容易来了一个,他们围上来不问价就跟人家走,价钱都是雇主说了算。你倒好,真拿自己当老板了。”

  “对不起,那您就去外环桥找吧。”那人撂了电话。

  “找什么找?我发现你们这些人翅膀越来越硬了。”大姐知道,外环桥下边的都是些干力气活儿的,装卸工、泥瓦匠,还有拉荒、插秧、割稻子等干农活的。说这话,她是敲山震虎,没想到对方不吃这一套。

  大姐把那两张名片摊在茶几上,想再找一个女的,兴许好商量。真有一个叫什么“霞”的,还有个唬人的字号“贴心家政服务”。大姐接着打电话:“喂,赵彩霞经理吗?给您介绍一项业务,擦一个偏单的玻璃,有心气儿吗?”大姐口气有点儿软,可给人的感觉站得还是挺高的。

  “谢谢您!最近手头儿活太多,要干也得排到腊月二十七以后了。”声音脆甜,就是稍稍带点口音,后面叮叮咚咚的,好像正在干活儿。

  “二十七可不行,二十五窟窿堵,天津的老例儿,要想揽这个活儿必须往前安排。”

  “嗯,最快也要二十七下午。”

  “不行!我多给你钱,二十四下午吧。”

  “不是钱的事,先来后到的,这是规矩。”

  大姐有点按捺不住了,一个“不打价儿”,一个“讲规矩”,擦玻璃都成了难题了。转而她命令似的说道:“腊月二十四下午,加20元,想好了给我回电话,不想干拉倒……”

  大姐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走到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前,直喘大气。看着那玻璃上打了绺的泥印子,比挂在自己脸上还难受。摸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肚腩子,骂了一声,花着钱还跟求人似的,唉。

  五

  早晨的太阳半掩在楼群后面,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大姐去超市取快递,走着走着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楼的高奶奶家,正有两个人在擦窗玻璃,嘿,想冰吃下雹子,自己撞枪口上了。仔细瞅瞅,其中一个竟然是那个女保洁员。你胆儿忒大了,干起第二职业了,原来把小广告都撕了,是为了自己好揽活啊。大姐我现在有事先留着你,一会儿回来再和你掰扯!

  大姐回到小区后,在楼道里等电梯,发现女保洁员正在做卫生。大姐暗道,想曹操,曹操到。对不起了,大姐我今天不客气了: “喂,跟你商量个事儿行吗?”大姐的脸像块铁板。“大姐,有什么事您说?”女保洁员依然笑着。

  “你把脸扭过来行不?屁股冲着人,是我不尊重你,还是你不尊重我?”

  “好,您说吧。”女保洁员站起身来喘了一口气。

  “我明人不做暗事,你把我们家的玻璃给擦了,咱姐俩就嘛事没有了。”

  “大姐,我们保洁员是不管擦玻璃的。”

  “不擦玻璃?今儿个上午我看得真真的,谁呀?就差给你录像呢。”

  “喔,您说的是给高奶奶家擦玻璃的事儿吧,我跟你解释一下……”

  电梯到了,大姐站在楼梯口说:    “我不听什么解释,擦不擦痛快点。”“对不起,大姐,我们工作时间不能干别的,高奶奶是……”

  “是怕我给钱少吗?你别后悔就行!”说完,大姐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老伴儿早已把饭菜摆在桌上,大姐顾不上吃饭,先给那个女保洁员上点儿眼药。大姐掏出手机,想给物业公司李经理打个电话。可又一想不行,捉贼捉赃,告状要有证据,她又急忙下楼,直奔高奶奶家。

  高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是村里岁数最大的老人。

  高奶奶説:“大姐今儿个这么闲在,有嘛事啊?”

  大姐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您?您这窗玻璃擦得能照人影啊,花了多少钱?”

  “嗨,一分钱没花,人家小区志愿者给老人擦玻璃做家务,白干。两个人忙了小半天,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大姐眉头起了褶儿:“还有这事儿,志愿者,白干?”

  高奶奶说:“开始我也不信,可人家真是连碗水都没喝呀!”

  大姐眉头的褶儿爬到了脸上:“哎呀,我家灶上还坐着锅呢。”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奶奶摇着头,一脸茫然。

  六

  大姐回到家,老伴儿赶紧说:“快吃饭吧,我又热了一遍。”

  大姐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有事儿,你吃吧。我这是天生操心的命,你当甩手掌柜多自在!”

  大姐当即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可把我气死了!本来没想打扰你,可我实在没辙了,你快找人给我来擦玻璃吧,不然连年都过不了了。”

  女儿说:“您好好说,可别气个好歹儿的。”

  大姐就把想擦玻璃的事说给了女儿。

  女儿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擦玻璃这点事儿吗?您甭管了,在我这就一句话的事儿。”

  大姐说:“你先别撂电话,妈妈还有话,你也许听腻了,对上要会笑,对下要会闹……”

  女儿说:“我懂我懂,您快撂电话吧,老板找我有事儿呢!”

  “哎,这孩子。”大姐虽然嘴里埋怨,心里却美滋滋的。

  两口子刚刚吃完午饭,就听见有人敲门。老伴儿打开门,呼啦啦进来三四个穿着工作服的人,说是来擦玻璃。大姐赶紧点烟、沏茶。人家却烟不抽、茶不喝,换上鞋套儿就干活儿。大姐一连愁了好几天的事儿,人家不到两个钟头就干完了。大姐悄声问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这工钱……”那人瞅了瞅另外两个人,眨眨眼说:“这工钱我也不知道谁付。不过丽姐有交代,这钱的事儿您就不用管了。”

  大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还是女儿本事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天渐渐黑下来。忽然又有人敲门,老伴儿急忙去开门。女保洁员扶着小丽进了屋,只见小丽脸色煞白,无精打采。大姐吓坏了,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女保洁员小声地对大姐说:“刚才我去超市取快递,看见小丽姐姐一下车就踉踉跄跄地要摔倒,可能是身子太虚了……您赶紧给她沏碗红糖水喝吧。”

  大姐这才缓过神儿来,扶着女儿坐到沙发上。女儿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想说,任凭大姐一个劲儿地问。

  女保洁员临走时,大姐送到门口,磨磨唧唧地说:“谢谢你,慧珠妹妹。”

  望着走进节日灯光里的女保洁员,大姐觉着这个“歪脖蜡”的身影,突然间变得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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