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始于1966年。小学的科目,以语文和数学最为重要。数学那时还叫算术,虽然学的算不上差,但作为一个少年,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语文。其实我的父母是理科出身,从家庭影响上,他们反而对语文这样看起来有些虚的科目不大感冒,以为缺乏对社会的实用。所以我对语文的兴趣,除了说不清来历的文艺癖好,更多要拜赐于我的语文老师,具体说,就是任老师。
其实刚入学时教语文的不是任老师,他是后来才接的我所在的班。同时接手的还有班主任的职位。班主任曾被叫做最没有权力的主任,与其说它是一个职务,不如说是一种责任。任老师身材不算高大,形象也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帅哥,但他的目光却十分有神,严厉的时候很有震慑力。他的嗓门也很洪亮,仿佛天生就是做教师的。那时候的人,都是蓝灰布制服,任老师也不例外,但在人丛中却很容易就能认出他。用现在的话说,他身上极具辨识性特征。
说起来,我现在的年龄已经远在任老师当年之上,所以若论细节,实在记不太清了,但任老师上课给我留下的结论性印象,则是生动引人。总之一到上语文课,我便有莫名的兴奋,相当的期待。就我自身而言,对任老师的语文课,尤其是作文课,印象最为深刻,甚至可以说,我后来对文艺挥之不去的喜好,以及读大学中文系,加上再后来的写作谋生,都与此大有关涉,任老师实在是影响我一生的良师──虽然不是唯一,但却是最早的一位,是提灯的引路人。
说来惭愧,那时我是常被任老师课堂上提到的学生之一。这提到自然不是批评。印象中那时的作文课,很少写论说文,而大多是记叙文。这其实也是那个年龄的学生最容易学习的文体。论说文需要严格的逻辑,所谓大命题小命题,论点论据论证,不但对小学生,即便是中学生,乃至大学生,都不是轻松的。而记录身边发生的人和事,需要的更多是观察,这反而是少年禀赋的天性,也是他们认知身边世界的一个能力,而且这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惰性的侵蚀,是会慢慢消退的。
任老师于此颇有着意。语文课上,他对课文中出现的人物事物的形态描写,总是专门点出来,让学生留意,也鼓励他们模仿──学习,总是从模仿开始。记得某篇课文中出现过“热锅上的蚂蚁”,这是一个虽然生动却略带贬义的形容,不大容易用到端庄的造句中,侥幸的是,我在一篇作文中用到了,当然是刻意地用到,尽管整篇作文任老师并不算满意,但出现这句的那一段,还是被他用红笔圈出,并点名让我念了一遍,课堂气氛一时活跃起来,我心中也是小鹿乱撞。
有一次,学校组织到城外的滹沱河畔野营,就便野炊,当时大家伙拾柴点火,埋锅造饭,沙滩上一片热闹。其实也就是做个汤,干粮都是自带。这当然是现成的作文题目,任老师事前就告知了大家,算是预热。我本来想描述一番野炊的景象,但开笔之后却感觉说不成篇,一片热闹之后升华不上去,这却是不合时宜的,于是转而写了班长谢军同学的事迹,题目叫《榜样》。当时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写到最后都有些力不从心,这也是我对所谓豹尾之难的一次较早体会。
作文交上去了,虽然感觉不错,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惴惴,发现也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任老师居然将《榜样》作为范文,在课堂上亲自念了一遍,其中时有点评,听得我不由耳热,也暗地生发了一个决心,就是要把作文写好的事业进行到底。
那时号召向工农兵学习,也许是小学生的体质所限,学工机会少,学军也不多,所以学校经常组织的就是学农。学校离市郊不远,农务扑面就在眼前,譬如,拾麦穗、摘棉花,有时就是用半天时间,到大街上拾粪。这事提起来,不但今天的学生无从想象,连家长也会剧烈抗拒,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却是撒欢的机会,课堂对任何时代的学生来说都不如户外诱人,尽管今天的学生连跑步都会受伤,但即便是雾霾的户外,也没有悬念的强过憋闷的课堂。
那是个刮风天,霾在那时还是个离大家很远的躲在厚重辞典里的生僻词,所以刮风是无疑的坏天气,会把人吹成土猴儿。饶如此,户外乃至野外还是对少年充满了吸引,我们背上借来的粪筐,三两成群,四处游逛,鉴于那时畜力车还是路上的常规车辆,所以游逛之余,筐里的收获也是丰盛的。
但写成作文,落实到字面,虽然游逛可以描摹成对大牲畜粪便的着力寻觅,但阴暗的天气,却十分不方便烘托学农劳动本该具有的欢快气氛。一番犯愁之后,我决定改造当天的天气,于是拾粪伊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在一派晴和之下上路的。朦胧中感觉这样写应该是有道理的,倒也不全是照搬主流话语。
作文课来了,任老师依然念了我的作文,虽然并非全篇,但天气部分正在其中。有同学插话质询,那天明明是刮风的阴天,该同学作文写的不是事实。任老师却从容一笑,说有时为了照应心情的需要,天气也是可以调整的。这自是大意,原话已经记不清了。
语文课和作文课之外,任老师还有一个滋润学生的节目。那时每逢周末的下午,便是规定的红小兵活动,意思和少先队的队日差不多。因为红小兵的加入需要筛选,也是成熟一批发展一批,所以一开始,非红小兵占据班里同学的绝大多数,这些同学虽然没资格参加正规的组织活动,却也不能够放羊。作为班主任的任老师,当然有责任填充这个时间档。
任老师填充的办法就是讲故事。对少年来说,故事永远富有吸引力,即便在物质匮乏时期,也丝毫不输于干粮的诱惑,而且简直是致命的。任老师讲故事的素材,主要来源于杂志,记得有《少年文艺》。这本由宋庆龄亲笔题写刊名的杂志,是著名的儿童文学期刊,号称作家的摇篮,那时已经停刊,想来任老师翻出的是私藏。似乎也有单本的小说,当然是适合少年读的,自然也是之前的。真像唐德刚先生说的,记忆力是靠不住的,我记得《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好像就是那时听到的,但又不怎么确定。同样不能确定的,还有《没头脑和不高兴》。
每到活动日,任老师就从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一本书或者杂志来,翻开来,说是念,却颇有讲的成分,风格类似评书和小说连播。其实我那时还没听过这两样东西,但后来听到时,感觉并不如任老师讲得生动。这么说也许武断,但其中确实少了一份熟悉的亲切和交流。任老师应该是很有戏剧天分的,或者说好老师都当如此,他照着本子讲出来的故事,声情并茂,却又不是诗朗诵那样的昂扬表演,加进了他的情感,是绘声绘色娓娓道来的那种,实在就是一位有阅历又天赋口才的长辈在给晚辈们讲古。
小伙伴们听得如饥似渴,无不入迷,教室里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寂静中只有任老师的声音盘桓在我们头顶,大家仿佛屏住了呼吸,都被他从从容容地带到了故事的情境里,沉浸其中。总是下课铃声响起,大家才被吓了一跳似的,恍恍惚惚未能尽兴地回到了故事之外。这太有诱惑力了,简直令人割舍不下。
许多年后,我也做了老师,亲身体会之下,感觉老师总会有偏爱的学生,也许偏爱的理由各自不同,但偏爱总是难免的。想来应该不是我的自恋,我该算是任老师偏爱的学生,起码是之一吧。我的理解,他的偏爱,其实就是对有学习兴趣学生的着意培育。而活动日讲故事,则不妨理解为是对一时没能加入组织的同学,极富人情味的格外偏爱吧。
任老师的名字那时有两个版本,一是任风易,一是任凤易。风和凤,音声相近,于是才导致了不同版本。有意思的是,这两字的字形也十分切近。从字面的意义判断,风易可能取法移风易俗,凤易则有人中龙凤的附加。相较而言,似乎前者愈发其来有自,但后者亦符合我个人的心理投射。
日后才确认,任老师的名字叫任凤仪,比那两个版本都更切合他优质教师的身份。说来这是我这个做学生的惭愧,连如此影响我的老师的名讳都不确定。但任老师对我,以及我的同学的影响,一位提灯引路良师的影响,则是确定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