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先生辞世迄今二十年了。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纪念丛书“我与孙犁”,五位作者各一册书,书不厚,寄托着不尽怀念。
作者均受孙犁生前亲炙多年。先以工作相识,随以师事相处,继以师友相交,历孙犁中年、晚年。先生物故后,几位作者耽读先生其文、覃思先生其人,为之撰文不辍,这次集合成书,各见其所写所记的事、理、情。
“事”者写工作所涉之事、交往之事、史迹遗事。几位作者当年年轻,任职报社、出版社,向孙犁约稿、刊稿、出书,本属职务行为;孙犁作为文坛宿彦,又当过老师、记者、编辑,于是彼此自然而然成为同行前辈后辈关系、师事关系。记述这些“事”,也就写出了孙犁为师轨范、为人师表的若干侧影。宋曙光的书《忆前辈孙犁》、谢大光的书《孙犁教我当编辑》,本名与内容一体豁然。冉淮舟《欣慰的回顾》一书,更记有与孙犁相关的一些史迹遗事,如:“曾经在很长的时间里”,孙犁的作品《风云初记》《村歌》《铁木前传》,“总是处于一种风雨飘摇之中,主要是来自官方宣传部门,批评作品有小资产阶级情调,阶级界限模糊”。周扬在文代会报告中,公开批评《风云初记》第二集“离开斗争漩涡中心”,“流连在情致缠绵的生活气息里”;孙犁对如此这般的批评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为此写了《左批评右创作论》一文。淮舟书中这种记“事”,虽属点滴,但极可思。
“理”者写各人对孙犁为人、为文的认识、理知。肖复兴著《清风犁破三千纸》,“清风”明喻孙犁为人为文之风,“犁破三千纸”直点孙犁读破古今文籍当今世情;还特指孙犁晚年写的读书记;兼寓指复兴本人对孙犁作品反复吟味后心有所得而撰之文。
“情”者写各位作者对孙犁及孙犁文学的师慕与思慕之情。《欣慰的回顾》书中,记载“文革”初期,武斗风行,孙犁把自己的一些著作、文稿、书信,托淮舟代为保存。淮舟为了保险,转送到保定他爱人处,叮嘱她保管好。他爱人怀着身孕,背着这些文籍逃反,终致劳累流产。后来的孙犁听说后,既吃惊又感动。这就是一份进于师情、友情而近于亲情的至情。卫建民《耕堂闻见集》书中,也记载着作者让妻子从老家给孙犁寄农家玉米面的亲人情意。
“我与孙犁”各书,作者们写与孙犁相交的事、理、情,深切如此,厚蓄如此,却只平实述之,不谀不炫,可征可信,情深而文明。这种态度是应当的,也是可贵的。这种明秀素朴的文字,恰如孙犁生前多伦道旧居庭前手植的花树。这就是对先师遗泽的传承。
孙犁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个孤高寡合的人,但他是个习惯独处的人。他在文学生活中,也不喜群居闹热,以文学战线一散兵自命。然而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他生前,孙犁作品的大众知音就很多,孙犁文学的景从者、师事者也很多。但他从不立门墙,也不曾认可别人加持的“荷花淀派”或“白洋淀派”宗师之名。他身后,孙犁文学的热心读者也代不乏人,尽管孙犁辞世前十年,他就曾对来访的记者坦然笑称,自己作品的寿命可能不过五十年;但据“我与孙犁”丛书作者之一宋曙光统计,孙犁去世后这二十年间,各出版社新版的有关孙犁的著述,多达二百余种;而“我与孙犁”丛书,应当是近时新添的一种了罢,它的作者们,那就是孙犁及孙犁文学较老兼较新的一代知交了。
孙犁不擅交游;他所交游,自显风仪道义。读罢“我与孙犁”五册,我想借用李商隐悼其师友的诗《哭刘蕡》的结句,来概括我的感言:“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风”指风操,“义”指道义,“同君”指作者自己同刘蕡及师门众弟子一起站立,“寝”门”指内门。《礼记·檀弓》中,孔子如是说:老师去世,我到老师内门祭拜;朋友去世,我在他寝门外致悼。曾去过孙犁多伦道旧居的人知道,孙犁外书房就是他待客的厅堂,内书房也是他的寝室。“我与孙犁”五册的作者们,从青年到退休之年,正就这样,也算登堂且入室了,对孙犁尽师礼友礼,写了他们的缅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