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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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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声响(下)(图)
航 鹰 本版题图 张宇尘

  戏园子

  老天津卫各类剧场很多,不叫剧场,叫戏园子;看戏不叫看戏去,而叫听戏去。甭管多大的角儿,唱京剧评剧梆子大鼓时调的,唱错了半拉腔儿老戏迷们都听得出来,听觉的重要性有时高于视觉。

  像中国大戏院专请名角儿的那么高的台面能有几家呢?一般的戏园子面向大众,靠近街边儿,开戏时锣鼓点儿行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自打清末民初,南市一带的娱乐场所就越聚越多,京剧、评剧、梆子、相声、鼓曲、评书、时调、杂耍……白天晚上都有演出的戏园子,就有群英、大舞台、共和(庆云)、上权仙、上平安、黄河(升平)、长虹(权乐)、燕乐、丹桂、中华、华林、聚华……这还未算上新时兴的电影院,各种茶楼、澡堂子里面设的小舞台。可以说,南市地区整个儿就是一座娱乐城,终日声腔嘹亮弦乐悠扬锣鼓铿锵。

  京剧乐队主要分为“文武场”,武场主要是鼓佬、大锣、小锣、镲 (又称钹),皇帝出场、婚礼场面或散场时吹唢呐。文场主要用京胡、京二(胡)和月琴。地方戏曲中,各种“梆子”一般只是多了敲梆子,粤剧则用高胡,很有广东音乐特色。

  老友高长德,青少年时在群英戏院对面住了12年,几乎就是在演出声响中长大的。尤其到了夏天,家家户户得开窗子,那年头儿没有空调机,剧场里人多太热,只能打开天窗通风。剧场周边都是胡同,又都是二层楼,剧场顶棚朝向东西南北开着天窗,那动静、那喧哗!如果唱文戏咿咿呀呀,只是由京胡、京二(胡)、月琴伴奏还好一些,若是演武戏,孙悟空大闹天宫那就锣鼓镲翻江倒海可着劲儿敲!更有甚者,当年还时兴京剧与梆子同台轮演,美其名曰“两下锅”,三四流演员及跑龙套的可以是一拨人,穷戏子们图的是多挣点饭钱,两个剧种的老板也可以节省人工费,乐见其成。这可就更加苦了住在周边的居民喽。河北梆子演员的高腔大嗓儿,加上梆子声敲个没完,四周的胡同还筑就了天然的“传声筒”“扩音器”。现在的人们会很奇怪,住在那种地方的人还怎么休息?可是当年居民们却能够安居乐业,久而不闻其声。那时候,中国尚未进入商品经济社会,小农经济“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之传统观念影响深远,外来人口来到天津卫打拼,立足未稳先在南市廉价房屋租住,热闹些怕什么?有钱你去租界住小洋楼儿呀,那儿清静!

  长德兄上小学、初中、高中时,每天就是守着戏园子“文武场”做作业,也读出了个好学生。1957年,他是揣着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通知书进入天津人艺的。这辈子当过演员、编剧,市文化局分管文艺演出的副局长,临近退休,又奉命负责戏曲、曲艺“音配像”等大型文化抢救工程。终生和戏剧结缘,谁又能说不是因幼时厮守戏园子的缘分而发轫呢?

  当年的劝业场一带,不仅是商业街,也是座娱乐城,劝业场与一墙之隔的天祥市场尚未合并,戏园子都是相通的。劝业场三楼的天华景、四楼的天宫;天祥三楼的广寒、四楼的大观园;马路对面泰康商场三楼的小梨园……因几座高楼距离很近,彼此音响之声相闻,举步即可串门儿。于是就有了一些传说,有些阔绰而执著的戏迷,只为了捧某位角儿的某段唱腔,听完拔脚就走,赶到旁边戏园子去听另一位角儿的另一段唱腔。

  据记载,老天津的戏园子、电影院、曲艺厅、(评)书场、茶楼或浴池里的小舞台多达上千家,这还不算南市“三不管儿”、东兴市场、谦德庄那些“撂地儿”卖艺的……整个老城几乎成了名角斗唱、鼓乐齐鸣的“发声体”,老天津卫的交响乐啊!而如今的和平路算是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由戏园子里演出的锣鼓镲,我不由得想到了曾经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锣鼓镲,也不知道是生活中的锣鼓镲传到了戏剧舞台上,还是戏曲演出的锣鼓镲延伸到了生活中,民间无论是娶媳妇,还是办丧事,都要有乐手,只是多了一支唢呐。富户给老人庆寿虽然不敲锣打鼓,也要请戏班子唱大戏,那不还得文武场乐手齐全才热闹吗?

  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基因适应性很强,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锣鼓镲竟参与到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惯例:凡遇国家有大事,人们就会上街游行,以示庆祝、拥护……每一支游行队伍后面都会跟着一辆三轮车,几个人站在车上敲锣打鼓,那真叫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当年的机关团体、学校院所、工厂企业……都备有三轮车,大鼓大锣大镲,并有喜欢敲锣打鼓之人,随时有事即可出动。

  打击乐,还令人联想到老天津曾盛产的原生态“打击乐”──铁匠铺。天津卫是三北地区铁制农具和家用小铁器供应地,拥有许多远近闻名的打铁一条街:三条石、大红桥北、谦德庄……河东(火车)南站,则是各种钢材生铁熟铁黑铁白铁的中转站。三条石烧炉子锻造抡大锤的多,能够制造早期工业所需钢铁器具及家用铁锅、烧水壶、铸铁灶具等。谦德庄多有打造白铁器件的摊位,小街两边终日哐当当、锵啷啷、喀哒哒……吵得行人说话都得大声喊,更增添了那份嘈杂。那时候贫穷人家多,他们喜欢去定做烟囱、簸箕、喷壶、筛子、漏斗什么的,式样尺寸任选,价钱便宜,又经久耐用。大约20年前,我们为了拍摄老红桥的片子,去过那片仅存的老街,听到久违了的打铁声便奔了过去,街边仍然有打烟囱、打簸箕的,我特意买了一把浇花用的喷壶,留作纪念。

  钟 声

  城市烦人的噪音越来越多,好听的声音越来越少了,例如钟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假如没有钟声,寒山寺与客船失去了关联,也就诗意全无了。

  电报大楼的钟声多年听不到了,有人说它似乎还响,高楼太多,把它阻隔在很小的范围里了,当年它可是天津城的“男高音”呀!位于和平路的四面钟更为古老,但四面钟是个哑巴钟表。旧时代的人穷,身上戴手表、怀表的人不多,大街上的公用钟表很受欢迎。百年兴旺的老街和平路、滨江道是全市的商贸中心,四面钟也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了。

  自打上世纪50年代盖起电报大楼,楼顶上的时钟便蹿升为天津第一钟了。那时候没有手机、传真机、电脑等通讯工具,就连家庭电话也尚未普及,去邮局拨打长途电话又很贵,相比之下发电报比较便宜,因此电报大楼的业务很繁忙。用今天的时髦词儿说,电报大楼很会刷存在感,它的知名度并不在于它的业务,毕竟人们未遇急事是不常去发电报的,一般的邮寄事宜就近找邮局也可以办理。电报大楼在市民公众心目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更在于它那时时响彻云霄的钟声。

  说它“时时”响钟一点儿也不夸大,它确实每个钟头都殷勤地报时。一点钟,响一声;两点钟,响两声……中午12点,当当地响上12声,跟礼炮似的。人们只要细听响几下,就知道是几点钟了,它还暖心地只在白天轰鸣,夜里从不扰民。

  除了电报大楼的钟声之外,那年头的挂钟、座钟都是有声的。不仅繁华街市鳞次栉比的店铺大都有挂钟,且以大挂钟为排场,就是里弄人家也时兴挂钟或座钟,下方有个小铜锣儿似的坠儿,嘀嗒作响摆来摆去,半点钟报时响一声,正点时响上好一阵儿。逛街时若正巧赶上正点钟,家家店铺开开合合的“门脸儿”,就会传来钟声大合奏,平添一份热闹。

  教堂的钟声,每到星期日或圣诞节等宗教节日才敲响。可能因为天津历史上发生过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火烧望海楼”,后来又发生了法租界当局私自扩界的“老西开事件”,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很少听到教堂的钟声。“文革”中,我亲眼见到了一伙红卫兵爬上西开教堂穹顶,锯掉了高耸入云的十字架,还把塔钟搬了下来。那天我正巧路过那里,穹顶上已有几个腰里拽着绳子的愣小子在动手了,圆圆的塔顶没抓没挠的,真不知道第一个“亡命徒”是怎么攀上去的。

  大约到了1968年,天津人艺排练了一部新戏《风华正茂》,翌年赴京汇演还获了奖。那年头儿讲“命题写作”“集体创作”,我是编剧之一。全剧尾声为了强化“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主题,上级要求在“警钟长鸣”中落幕。音响效果员试了好几种钟声,上级都不满意,怒斥我们“还不够震撼人心”。万般无奈,我们经宗教局介绍去西开教堂求援。在教堂后院,十几个大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口大钟拴到了架子上,一敲,震得大家直捂耳朵。录音机使用当年那种手提箱大小的“磁带转儿”,让人一敲再敲,录了好几遍这才放心。赴京会演审查之前,传来谎信儿说,“旗手”会来看戏,市里更重视了。上级听了钟声很满意,但说还不够“震撼”,让我们再去录一次,再敲响一些。我们又一次去教堂求援,神父们不敢说话。闻讯赶来的宗教局干部劝阻道:“千万别再录了,上次一敲钟,方圆多少里地的教友们都聚来了,出了事我们担不了责任。”只好作罢。录音师设法把录音机的音量增到超大,把上级给糊弄过去了。演出时,那“警钟”一长鸣,震得观众不等落幕就噼里啪啦掀椅子退场,得,也甭管什么剧场效果了……

  昔日的学校也有钟声。我的母校女一中位于海河畔,旧时曾是德国兵营,四面为德国古堡式建筑围成井字,中间的天井面积相当于一片小操场。“古堡”至解放路之间有大操场,体育课、运动会才在操场举行,校长训话、小型演出都在天井集合。北侧有个砖石讲台,讲台旁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挂着一口铜钟。

  我于1956年上初中,记得初二或初三那年全国掀起了爱国卫生运动,全民一齐除“四害”。那本来是好事儿呀,可是不知哪位“四害”专家,把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归于“四害”了,一下子小麻雀们可就倒霉了。怎么灭麻雀呢?那时是“一声令下,统一行动”,到了麻雀该死之日,全市所有建筑的楼顶都站满了人,不许有一处死角,人人手拿能找得到的任何响器,敲锣的、打镲的、打鼓的、吹喇叭的、敲盆的、敲铁簸箕的、放爆竹的、放高音喇叭的……实在找不到可敲打的东西,便倒拿扫帚朝天挥舞,或竹竿上绑面小旗摇来摇去……扫帚、竹竿都被抢光了,登上露台张开手臂大呼小叫也行……这都是为了嘛呀,目的是全市“打一场人民战争”,不叫麻雀飞落,累死它!

  本来学校上下课早已用上电铃,只在节日或举办特殊活动时才会敲钟,在那场空前绝后的人雀大战中,老槐树上的铜钟可就派上用场了,歇人不歇马,女生排着队轮流摇绳子敲钟,前面的胳膊酸了后面的立即顶上,钟声整整响了一天!

  还别说,小麻雀突遭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哪儿都不能飞落,又惊又怕喳喳乱叫,在空中乱扑腾几时就不行了。它不是候鸟,没有长途飞行的遗传基因,只要跌落下来就会遭人扑打。不出半天,我还真见到累死吓死的麻雀摔到地上,嘴角还流着血。

  老槐树上的钟声,那是我听到过的最为绵长、荒诞、匪夷所思的钟声……

  汽 笛

  如今很难听到汽笛声了,昔日那浑厚悠长的汽笛,是多么令人难忘呀……那时的海河显得很宽,因为两岸没有高楼。河水也深,可以行驶轮船。我年少时赶上了海轮进市的尾巴,从大沽口进来的货轮,停靠在岸边仓库旁,一片繁忙的装卸景象。依循传统,轮船到岸离岸或河中两船相会都要鸣笛致意,浸着水音儿的汽笛声时起时伏。

  客轮泊位只剩下大连码头了,每个星期有两趟驶往大连的班船。我家住在小白楼与海河平行的大沽路,中间只隔一条解放路,二层楼窗子朝向海河。每当客轮起航,就有划破黎明静寂的汽笛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前来敲打我的小窗,召唤我这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小丫头去远方看看。盛夏天长,汽笛响起时晨曦初显。隆冬日短,汽笛擦着我的梦境的边缘摸黑儿就告别了。我爱睡懒觉,多少年来都是只闻汽笛响未见航船面。

  终于有一天,我禁不住远方的呼唤,起了个大早儿跑到大连码头去看。只见白色客轮旁,旅人与送行亲友依依惜别,待到栈桥收起,船上船下的人们挥手告别,难舍难离。忽听一声男中音式的汽笛声,像是冲破阻塞噎噎响起:呜──此情此景,哪堪这一声直抒胸臆的仰天长啸,船上、岸上的亲人们顿时呜咽、呼喊、奔跑……又一声汽笛变得高昂洪亮,直冲苍穹,将满船的旅客引向天高海阔的远方……

  日常生活中,还有和市民百姓关系更为紧密的汽笛,一种“小号男中音”式的哼唱,晨晨暮暮终日不断,那就是摆渡了。当年没有大光明桥,有个大光明摆渡口。幼时,我坐过船家摇橹的摆渡,船尾橹板吱吱呀呀摇出舒缓的水声。后来有了汽船,每天从天不亮一直到夜晚,都有两艘对开的汽船摆渡,两船在河心相遇时都会鸣笛致意。家住河西、河东的人们,上班下班来来往往,水面上的汽笛声便呜呜欢叫个不停。船尾哗哗喷溅的浪花儿,拖着两条银白的长龙,一波一波冲击到垂直的岸崖撞击出涛声,都是在为汽笛伴唱。

  岸上还有一支奇特的“打击乐金属乐队”,卖力地为汽笛伴奏。当今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是什么──那是摆渡入口的“售票处”。无人售票,只有一个投掷硬币的金属桶,桶面开有小小的斜口,里面有个螺旋形小滑梯。人们排队顺着铁链子上摆渡经过掷币桶,往桶里投掷一分钱钢镚儿。铁链子另一侧是自行车专用道,推车人往桶里投掷两分钱钢镚儿。无人看守,无人逃票,一枚又一枚硬币滚入桶里时,发出金属相撞十分响亮清脆悦耳的音响,咣啷啷、咣啷啷,两岸各有一支这种奇特的“金属乐队”,隔河演奏,终日不绝。

  我平时难得去一趟河东,但只要手里有两分钱钢镚儿,我就喜欢坐摆渡。到了河对面上岸,只有一条空旷的小马路,连一家商店都没有。我总是拐到六纬路,去看那一座座旧俄租界留下来的俄罗斯风味的小木楼,跑累了再回码头扔进一分钱钢镚儿,坐摆渡回家。

  现今的海河静寂、沉默,两岸轰隆隆的“车河”,取代了河流……

  还有一种陆地上的汽笛声,那是昔日城市声响的最高音──火车的鸣叫。天津是铁路枢纽,拥有东站、北站、西站三个火车站,位于河东区海河边还有一座运货的南站。火车和轮船同样懂得礼貌,进站时鸣笛问候,离站时鸣笛告别。可能因为那年头儿车辆不多吧,居住在铁路沿线的市民,也不觉得响亮的汽笛是噪音。从市区地图上看,小白楼和东站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当年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的阻隔,到了晚上我在家里便能听到火车汽笛声。不仅是汽笛,就连火车的驱动铁轮碾轧铁轨的节奏都能听得到。暗夜中,枕着渐行渐远的大地的震颤入睡,倾听分外清晰绵长的汽笛,想到列车里那些赶路的旅人,也不知他们为了什么奔向远方?那是最早勾起我内心的疑问:人,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列车离开市区越行越快,震声越来越弱,我心里又生出一股伤感,怜惜它独自在深夜的旷野上奔行……划破夜空的汽笛长鸣,竟叫我无端地惆怅,我知道自己长大了,开始思考人生之路了。听着轮船、火车的汽笛长大,使我心里打小儿就向往着未知的远方……

  蒸汽机时代的音响远遁了,它曾承袭了远古传下来的原生态声息,汇成了终究还应归为“慢生活”的生存方式。如今它们都消逝在历史隧道的深处,但属于它们的那一代人没有忘记,昔日的青春记忆,那些叮咚铿锵的年华犹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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