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天津有一条街称中街,也就是如今的解放北路。19世纪末,与利顺德大饭店相隔一条街就是洋商俱乐部,斜对着利顺德的是英租界的工部局,工部局楼前有一个洋式小花园,1887年建成,叫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作出过限制华人、禁止狗入园的规定:“如果华人与外国人不相识者,则不得入内。”“如华人未经董事会理事或巡捕长许可,不得入内。”“自行车、军乐器及狗不许带入园内。”实在是奇耻大辱!后来经过中国人民的抗议,把花园门口立的写着“规定”的牌子撤销了。
和利顺德大饭店并排而立的有一个小小的英文书店。我在11岁时,因患中耳炎来天津治病,住在外祖父家,整整住了半年,几乎天天晚上,我都顺着马路到中街走走转转,在书店的橱窗前面留步。这个书店也卖照片,橱窗里就摆有很多,从这些照片里能够看到伦敦街景、泰晤士河,看到不丹的山脉,看到印度的风景,照片还经常更换,所以我经常到这书店橱窗前浏览,对童年的我来说,这是一个能极大地激发好奇心和兴趣的地方。可以说,我对国际知识的启蒙应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大学时代走进了党的地下战线,这是非常艰辛的工作,一律只能口传,绝对不能见诸文字,活动能量多大,全靠口授,也靠据说,我听到的“据说”不少。
据说,当年就流传着革命先烈张太雷在北洋大学读书时经常到中街英文书店购买书刊的故事。北洋大学后改称天津大学,他当时是北洋大学的学生,英文水平相当高,所以常到英文书店选购共产国际的英文版杂志,买回来后他就译成中文传给在北京的李大钊。这对地下活动起了多大作用,难以评估。
岂止是“据说”,我还有一个亲身得到的“听说”。那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了,我有一次去看望伯父周叔弢,闲谈中,他忽然问起我来,你这个地下党员看过《共产党宣言》吗?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吗?我实话实说,全没读过。他笑了笑说,我全读过!那是他担任华新唐山纱厂经理并兼任华新天津纱厂经理时的事。伯父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来信,拆开来看,竟是一份油印的《共产党宣言》。他看过说,剩余价值论还是有道理的,就请副经理来看,吓得这位副经理点起一根火柴立即烧掉说,这太可怕了,咱们千万别惹事,马克思的话犯大忌。伯父却不以为然,下班之后就到中街英文书店,找到一部英文版的《资本论》,买回家去,英文只能借助英汉大词典读下去,不多不少整整一年,他把《资本论》整个啃了下来,这是多么不容易。这事他的夫人和子女都不知道,他说他承认阶级划分,能用阶级观点分析形势。当珍珠港事变发生后,美日战争爆发,天津英租界不存在了,他这才把《资本论》的英译本扔进火炉,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伯父的秘密终究留了下来,我为他的认真精神骄傲。遗憾的是,中街英文书店的下落却没能留下来,是在日本军队进租界地时被查抄了,还是提前就关门停业自动撤离了?说不清楚了。我曾经打听过,但没有结果。特别是这家英文书店的老板是何许人也,仅仅是一个卖书的书商吗?还是披着小业主的身份搞地下工作的人?说不清楚了。
让说不清楚的事留下来吧。这是天津特有的一件事,一件光芒四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