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们这支驻守北疆的部队开展了官兵忆苦思甜的自我教育。不久，我从宣传科听到了一条消息：某团佤族战士岩门在诉苦中讲出自己曾当过8年“娃子”（奴隶）、还被关过水牢的经历。科长指示我把它写成一个节目。

　　1970年参军的兵能有多大岁数？居然还当过8年奴隶？被关过水牢？一踏入连部，我就把疑问甩给了徐指导员。他认真地对我讲：“岩门是1949年5月生人，当过8年‘娃子’，他在入党志愿书中确实是这么填写的。”

　　“被关进水牢是啥时候的事？”

　　“他六岁就开始给土司头人放牛了……有一次因为豹子咬死了牛，就关了他水牢。”

　　“哎呀，这种经历在我们同龄人中太少见了！我一定要好好采访他。”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个战士特别不善言辞，入伍四年了吧，我几乎没听见他说过一段完整的话，你交给他再重再难的活儿，他就回答一个‘是’字，转身就去干活儿了，准保完成得特别漂亮！”

　　徐指导员说到这儿，我抬腿就往外走，“现在就去班里找他！”

　　“现在找不着，他没在连队。离这儿40里地是我们连的生产基地，这不刚撒完稻种吗？迁徙的鸟儿、水鸭子啥的净偷吃，岩门在那儿盯着哪！”

　　第二天，我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连队生产基地，这是山间的一块小平地，开出15亩的稻田。春播刚过，水田里一行行的稻种将将发出绿芽，迁徙的候鸟在空中“嘎嘎”地叫着，不时向下俯冲要叼起发芽的稻种，只见岩门挥舞着绑上布条的树枝奔走在田埂上，大声吆喝着驱赶嘴馋的鸟儿。我上前主动介绍自己并说明来意，他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我看他驱鸟的任务太重，也不好意思再干扰，就跑到小河边折了一根长柳条回来跟他一起哄鸟。直到太阳落山水鸟归巢，岩门才回到小马架子前边，在石头搭起的锅灶里煮了些苞米大碴子粥，我俩就着他腌制的咸菜吃了晚饭。我以为这会儿他该接受采访了，他却拿起柳条要走，说是得整夜在田埂上待着，防止水鸟夜里来偷吃稻种，直到长成稻苗，水鸟才会飞走。

　　满天星斗的夜空下，我跟岩门各自挥舞着柳条，在田埂上一边巡视一边聊了起来。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解放军挺进大西南，解放了他家乡的专区、县城，岩门家寨子里的土司头人听到风声之后，连夜携眷逃到边界那边的亲戚家，封闭山林中的老百姓以为他们是去串亲戚了。半年过后，头人听说大军并没开到村寨中来，便领着家眷悄悄返回来，继续对村寨实行“统治”……

　　岩门的祖祖辈辈都是土司的“娃子”，他到10岁时已经放一群牛了。一天，从林中蹿出的豹子咬死了一头牛，小岩门受惩罚被关进了水牢。牢里的水耗子见有人关了进来，就游上身来抓挠，咬得小岩门浑身鲜血淋淋……直到父亲找亲戚借钱赔了牛，土司才把他放出来。

　　岩门说他家一直住在“山卡卡”里。“什么叫‘山卡卡’”？我不解。他张开右手的“虎口”，左手指着拇指与其他四指间的空当，“就住这。”我马上明白了，那是山崖下凹进去的部位，成了遮风避雨的“岩屋”。他说入伍前从来没有穿过布衣服，一年四季只是用树叶或兽皮裹在腰间。1964年，地方政府发现岩门家的村寨还是土司头人统治着，立即进行了民主改革。1969年4月之后，他家乡才成立了人民公社，1970年岩门成为家乡第一名参加解放军的青年。

　　陪着岩门在窝棚和稻田里生活了三天三夜，从他嘴里就掏出这么点“素材”来。我把岩门的模范事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从驻扎到北疆草原两年多来，他就负责连队15亩水稻的生产全过程，开春之后泡田、耙地的活儿就交给他跟一头牛全干了，只有播种时全连官兵齐上阵，因为连队没钱买地膜建温床育苗，只好用人工一行行撒种。这就需要顶着冰碴光脚下水，冻得战士们总想撒尿还尿不出来。播种之后，驱鸟、移栽、补苗、施肥、拔草……岩门全包了，直到秋收时节，连队派人来收割就行了。用徐指导员的话说“就是一头一尾的活儿我们来帮一下，剩下就擎等着收大米吧！这个兵啊，一点儿也不让人操心，开春从连里背点大碴子、高粱米、大米，来到这窝棚里生活，吃菜都是在草原上采的野菜，要吃荤腥就逮点儿长虫和蛤蟆。夏天那大蚊子一个火柴盒只能装下俩，他在窝棚外边点着蒿子薰，人都薰迷糊了蚊子也不跑，咬得他浑身都是包，直淌黄水儿；风吹雨淋能没个头疼脑热吗？他就自己采草药熬了药汤喝喝……”

　　我噙着眼泪抚摸着岩门身上的伤疤，把脑海里他的模范事迹复述一遍，想激发他说出点儿豪言壮语来。可是岩门沉默半天只憋出半句话来：“我从小就是这么干活儿的……”

　　我这个战士业余演出队的创作员真是黔驴技穷了，这个歌颂英雄模范的节目可怎么完成啊？只好返回连部找徐指导员讨教。

　　“‘我从小就是这么干活儿的……’舞台上我要这么写出来，这英雄人物的思想境界也太低了点儿吧？”

　　“岩门你能真实地写出来，那就很深刻了。他从小当‘娃子’，祖祖辈辈都是奴隶，在土司头人的眼里他们是什么？就是会说话的牲口。解放军来了，他成了保家卫国的人民战士，你去问问岩门：今非昔比的生活，他愿意过哪一种？你这节目不就出来了吗？这主题还不深刻吗？”

　　徐指导员的点拨如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回到师部我趁热打铁，很快就写出了说唱节目《“娃子”今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