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板柜是母亲结婚时娘家的陪嫁,据母亲说,大板柜也不是为母亲制作的,而是姥姥结婚时娘家的陪嫁。大板柜长184厘米,宽64厘米,高84厘米,又大又沉,表面刷大漆,油光铮亮,可以照见人影儿。年头久远的大板柜都有些包浆了。所谓包浆是古器物在传世期间,表面留下的风化痕迹,大板柜的包浆呈现出一层玻璃质状态,十分柔和,使木材的色泽增添了一种苍老的感觉,质感如同宝石一般,一擦就会露出光泽。而大板柜身上纹理的光芒,则映现出家具的年代感,饱含着家族情结、血脉、孝道、意蕴等复杂幽深的伦理。硬杂木的板材有2.5厘米厚,榫卯结构,板柜身上没有一颗钉子,完全是古代家具的制作工艺。大板柜分两个部分,中间有很厚的隔板,两个盖子能够自由翻开和关闭,板柜正前方有个钥匙孔,用钥匙可以开关,打开板柜盖儿,里面还有一个钵匣,用来盛放一些物件,如老照片、户口本、房产证、存折、毕业证、荣誉证书、零钱和一些金银细软。
我父母1944年结婚,虽说是长辈指定的包办婚姻,但是一生幸福美满,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亲一辈子没有吵过嘴,甚至都没有红过脸。父亲是铁路上的火车司机,发了工资全部交给我母亲。母亲比父亲年长4岁,家里家外都是母亲说了算。父亲开火车每年只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家,三分之一时间开着火车在铁路线上风驰电掣,三分之一时间在天津、济南、锦州、沈阳等大城市的铁路乘务员公寓轮班休息。父母结婚是在唐山老家办的,曾祖父跟外祖父是磕头兄弟,两家人知根知底,外祖父说不如把我闺女嫁给你家孙子吧,曾祖父欣然同意。大板柜便和一些简单的嫁妆一起,随着十九岁年轻美丽的母亲,从唐山市路北区东缸窑送到开平区后屯庄周氏家族。这里有三十多口人、十几间房子,生活还算过得去。
奶奶总是说,“头生稀罕老生娇,可别生在半尺腰”,遗憾的是,我的父亲恰恰就生在众兄弟中间,在获取父母偏爱方面毫无优势可言,上边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下边还有两个弟弟。父亲在弟兄中身高是最高的,长得最壮,所以家里的粗活儿、累活儿一般都由我父亲承担,活计有漏粉条、做豆腐、赶驴磨粮食、拾柴火等。我母亲看到忙忙碌碌的丈夫心里不愿意,就跟我曾祖父提出要求,想让我父亲上学,经过讨价还价,父亲跟我的叔叔一起上小学。1948年家乡土改,家里被定为上中农,母亲决定离开老家,带着父亲一起闯关东。我的大舅在沈阳开了一家陶瓷公司,父亲就在公司里当小会计,母亲在家里做饭、料理家务。父母亲鼓起很大勇气走出大家之门,人有两只脚,可以随意走动,但大板柜又大又沉,像一座小堡垒似的很难移动,只好暂存在老家。
父母亲在东北沈阳打工生活了几年,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便投奔在山海关铁路机务段任工会主席的四伯,到了山海关就等于进入了关里,山海关以东就是关外。父亲通过考试进入机务段上班,刚开始是当“叫班的”,就是晚上骑自行车到出车的司机家喊司机上班,防止司机睡过头耽误了整点行车。后来,父亲就任“司炉”,也就是烧火的。那时是蒸汽机车,机车的动力是烧煤,产生巨大的蒸汽带动车轮,使火车快速行驶。家里房子很小,一间屋子半间炕,屋子里根本放不下大件家具,最初只有两个红色的松木箱子放在炕上。后来我们从火车站站西街搬到道南工人胡同的铁路局住宅,住房升级为两间,条件虽有所改善,但孩子也多了,空间仍显得局促,不宽绰,家具也很少。
1976年7月中旬,妹妹初中毕业利用暑假时间回到唐山老家。没想到,赶上了唐山大地震,房屋先是上下颠簸,然后是左右摇晃,因为老家的房子是新翻盖过的,还算比较结实,妹妹和家人都被甩到地上,房檩、房梁、房椽子稀里哗啦垮塌下来。妹妹很幸运,她抱着脑袋恰巧夹在了大板柜和炕沿之间,头和肩颈受到大板柜的保护,手臂和腿部虽然有一些擦伤,腰身也受到挤压,但很快被家人和亲戚们救了出来,真是万幸!而大伯家的大儿媳和大孙女母女二人,则被塌下来的房顶砸到了头部,不治离世,令人难过……地震之后,大板柜除了外表有些砸损,并没有受到大的破坏,坚实的大板柜支撑住了房顶的袭击和重压,缓解了房顶砸压带来的破坏力,保住了妹妹年轻的生命。
1978年,改革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不久,我们家的住房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搬进一间铁路段长腾出来的日式高级住房,紫红色的木地板、纯木床板,还有日式的木拉门。房子宽绰了,母亲想起来,是该把当年陪嫁的大板柜拉回来了。那年,表哥他们建筑公司正好在唐山援建施工,他是汽车司机,有些便利条件,便找个机会,在家人亲属的帮助下,把大板柜从唐山老家运回到山海关。母亲看到了这件属于自己的大板柜,忍不住老泪纵横,抚摸着大板柜说:“还得感谢这个大板柜呀,它救了我闺女一条命啊!”
大板柜周身呈枣红色,庄重严肃、敦厚深沉,毕竟经历过地震的砸压,个别地方有些划痕。看着满身伤痕的大板柜,我请了一个会干木工活儿的中学同学,带上木匠工具,把大板柜刨平,将坑坑洼洼的地方用腻子补平,再用砂纸抛光,上色、刷大漆。大漆被称为“不褪色的东方之美”,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受过地震创伤的大板柜,经过一个多月的打磨、上漆、晾晒、阴干、修饰,焕然一新,又变成了一件崭新的家具。大板柜的钥匙孔透着微光,弟弟是铁路大厂的四级钳工,经过研究并在八级钳工师傅的指导下,给大板柜配了老式的钥匙,即前边有钥匙头、长长的钥匙杆儿和钥匙柄。将钥匙伸进锁孔右转一圈,板柜里发出清脆的金属铃声。原来,板柜钥匙孔内还有一个小铃儿,钥匙一转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小的钥匙孔,展现着先人的智慧。
1996年,旧的铁路局住宅拆迁,一年以后我们搬进了新楼房,为了方便父母的养老生活,父母亲选的是一楼。我和弟弟们商量,是否买一些新式家具把旧家具替换下来。母亲说:“不管你们换什么新式家具,我的大板柜必须保留。”于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把大板柜搬进新楼房。大板柜和大衣柜、沙发、写字台,以及电视机、电冰箱、空调等家电摆在一起,竟一点都不违和。
民以衣食为天。大板柜在饥饿的年代,主要的功能不是存放衣物,而是存放粮食。大米、白面、小米、黄豆、绿豆、白饭豆,甚至包括花生米、芝麻、大红枣等在内,都曾是大板柜里的储藏之物。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深知,粮食是人间除了阳光、空气、水之外最重要的东西,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如今的大板柜又恢复了其收纳衣物的功能。大板柜的内膛很深,容量很大。母亲把全家每个人的衣服分别用红的、黄的、白的包袱皮儿包裹起来,各自属性分明,互不混淆。同时还放了一些卫生球,防虫防潮。我是长子,出生后母亲花钱请人给我打了一副银质麒麟手镯、脚镯。这套银质首饰,先前一直是存放在大板柜的钵匣里,至今仍保存在我身边,护佑我长命百岁、平安无恙。
岁月悠悠,至今约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板柜,散发着一种历史的微光。2025年是母亲诞辰一百周年,随着母亲度过了百年风尘的大板柜,却能够做到一尘不染,结实坚固、亮丽温润。大板柜虽不是黄花梨、大酸枝等高级木料,只是一般的硬杂木,却被岁月的包浆包裹得厚实庄重、体量宽大、气度宏伟、沉稳安详。更重要的是,母亲已经逐渐走进历史的深处,而大板柜却还在老房子里静静地安卧在窗旁。每当我们清明时节给父母扫墓,回到老家俯身轻抚大板柜的时候,仿佛又一次感受到母亲遗留下双手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