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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27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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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轨在脚下延伸(图)
朱志刚 题图 张宇尘

  受邀回到我的“娘家”,我人生工作履历的第一个单位——中铁十六局集团,曾经毕业后一同在京(北京)九(香港九龙)、南(南宁)昆(昆明)等国家重点铁路建设工地奋战的伙伴,如今都已是两鬓染霜,额头刻满岁月的沧桑。23岁那年,我听从国家“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服从组织安排,与来自交通大学、铁道学院系列高校的近百名毕业生,背着装满希望的行囊,来到了如火如荼的京九铁路建设工地。虽然在铁路建设岗位工作只有短暂的五年时间,但那段经历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是青春最绚丽的绽放。那五年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它使我懂得了坚持、奉献和团结的力量。在五年时间里,我学会了不服输,学会了就怕认真二字,更学会了忠诚与担当。

  京九铁路穿越大别山、瑞金、井冈山等革命根据地,是一条革命老区人民脱贫致富的希望之路。昔日,大别山、瑞金、井冈山老区的老乡,还在肩挑背扛运输生产生活资料,人们守着肥沃却交通不便的土地,农产品只能在狭小范围内流通,丰收时堆积如山,却因难以运出而心生无奈,只能眼看着丰收成果烂掉。山里丰富的矿产资源、独具特色的手工艺品,也只能在大山的褶皱里沉默。人们的生活轨迹被局限在方寸之间,外面的世界精彩而遥远,一如天边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山外边的人们对大山内的一切充满了好奇,那里是中国革命出发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镌刻着往昔峥嵘,渴望去革命圣地瞻仰的人们,却因山高路险而无法到达。京九铁路连通首都北京和香港,修建京九铁路的意义不言而喻。京九铁路开工时间恰恰与我大学毕业的时间重合,我有幸参与了这条与祖国心脏同频共振的国家重点铁路的建设。

  我所在的青年突击队,承担了井冈山车站的建设任务,这个车站是当时全线唯一以革命根据地名字命名的车站。我们怀着对革命圣地的深深敬意,发扬红军精神和这支铁路建设队伍特有的铁道兵精神,克服山区地质复杂、气候多变等诸多困难,提前半年完成了车站建设任务,成为全线建设标杆观摩工程。营盘上双线铁路隧道是全线控制性工程,以复杂的地质构造被称为京九“地质博物馆”,这一工程能否按期完成,直接关系到全线能否如期贯通。当年的隧道施工技术和设备,远没有现在这么先进,人工开挖一个月的工作量,如今大型盾构机一天就能干完。面对隧道施工种种超常难题,我们这些大学生产生了怯战情绪,不仅工程难度大、工期紧,还要经常面对岩石塌方、瓦斯爆炸等复杂情况,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突击队长和老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就给我们讲铁道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故事,老区人民盼望铁路的那一双双眼睛仿佛正望着我们。人民的需要就是我们奋进的力量,我们日夜坚守在施工现场,观察围岩变化,与专家反复研讨,创新性采用超前支护、短进尺开挖等,像医生对待重症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推进施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和恶劣的施工环境,再没有一个人退缩。最终,隧道不仅提前贯通,还被评为优质样板工程。令人遗憾的是,五十多岁的老班长永远长眠在了隧道出口的山坡上,在那里,他可以看到钢轨伸向远方,也可以遥望北方的故乡。

  映山红再次红遍山坡的时候,出征祖国大西南的号角响起,我们要转战另一条国家重点铁路南昆铁路建设工地。南昆铁路施工几乎都是在崇山峻岭之中,难度更是远超想象,喀斯特地貌的天然屏障,垂直高差带来的极限挑战,气候与生态的双重威胁,使南昆铁路堪称中国铁路建设史的一座丰碑。施工中,先后有23名铁路建设者因公殉职。最难忘的是架桥机在跨过天生桥时,三百多米高的钢索上,我们像行走在云端的匠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天坑,不要说在上面施工,单是向下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当最后一节箱梁精准对接,整个山谷回荡起山区少数民族人民的铜鼓声。彝族阿婆拉着我们的手说,这条铁路让山里的孩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像当年红军留下的火种,在每个彝族家火塘里代代相传。

  在为祖国修铁路的日子里,风餐露宿成为常态,人迹罕至之地恰恰是我们工作战斗的地方,我们的职责就是开路、架桥,让这里充盈人间烟火。我们在野外搭建简易帐篷作为休息之所。夜晚,当繁星布满天空,我们围坐在取暖的篝火旁,分享着彼此的故事和梦想。虽然条件艰苦,但大家的心却紧紧相依。说实在的,我们那些工作在铁路建设一线的大学生,毕业后的户口虽都是落在各大中城市,但人却难得回去一趟,每个人都在为了祖国的铁路建设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哪里有时间、有机会回城里待几天,即便是去马路上转转都是奢望。记得1995年8月,公司给在各个建设工地没有成家的大学生放假,让他们回公司总部驻地城市天津,谈恋爱、解决婚姻大事,谈不成恋爱就不要再回铁路建设工地。得知这一消息,我即兴写了一篇题为《特殊使命》的新闻稿,发表在8月31日的《人民日报》上,编辑还特意把我的通讯地址一并标注,意在为铁路建设者牵线搭桥。

  京九铁路开通了,老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满载新鲜蔬果、特色山货的列车,从田间地头旁的站台呼啸而出,将老区丰富的物产运往全国各地。曾经滞销的农产品,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老乡们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工厂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便利交通引入了先进设备与原材料,加工制造出的产品远销海内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回乡创业,曾经的红土地变成了创新创业沃土。铁路开通也悄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周末,一家人轻松踏上列车,去繁华都市中的商场、科技馆购物和游览,感受现代文明的魅力;孩子们有机会走出大山,参加各类知识竞赛、文艺演出,梦想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铁路通车那天,井冈山的几名老红军战士,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军装,早早来到井冈山车站,注视着伸向远方的钢轨,幸福的泪水流过脸庞,思绪回到了在崎岖山路上运送物资和传递情报的年代。对香港市民而言,京九铁路带来的不仅是交通便利,更是生活方式的变革。周末清晨,港人可以乘坐直通车北上,到深圳喝早茶,到广州购物,到北京游览。每当列车穿越罗湖桥,五星红旗与紫荆花旗在车窗外交相辉映,这条铁路已成为连接祖国心脏与东方之珠的情感纽带。由此,红土地上的茶香飘进维多利亚港的晨雾,香江的潮声汇入井冈山翠竹的私语。南昆铁路开通了,桂林山水、黄果树瀑布、丽江古城不再遥远;宝(宝鸡)中(中卫)铁路通车了,听敦煌驼铃不再是梦;沪昆高铁通车了、津兴城际通车了……

  作为一名曾经的祖国铁路建设者,我总会想起那被钢钎磨出茧子的手掌,想起用经纬仪丈量的每一寸光阴。风枪啃噬着坚硬的花岗岩,每一粒飞溅的火星都映照着我们年轻的脸庞,在作业灯下汇聚成蜿蜒的光路。钢轨在脚下延伸,每一道焊缝都是建设者凝固的铮铮誓言。如今,高铁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风驰电掣,讲述着中国发展、中国建设、中国速度的传奇。和谐号穿越十万大山,我看到施工队当年种下的木棉树已连成红云。复兴号经停井冈山,我们曾经鏖战的山岭上,映山红笑脸迎送着到访的旅客,墓碑上老班长坚定的目光定格在首都北京的方向。正是一代代铁路建设者的坚守和奉献,挺起了中国高铁这一国之重器的坚强脊梁。神州大地,无论路有多远,无论山有多险,一列列高铁都似穿越时空的彩虹,把无数个村庄的清晨与城市的灯光,编织成同一个黎明。

  高铁作为祖国的一张闪耀名片,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的强大实力和创新精神。一流技术、一流装备是中国高铁闯荡世界的底气,中国高铁已经克服了高寒、高温、强风、沙漠等复杂地质与条件下的建设运营难题,建造出诸多世界级的高铁桥梁与超长隧道,复兴号高铁机车更是刷新世界的速度认知。从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到欧洲的广袤平原,再到非洲的炽热大地,中国高铁凭借卓越的技术与过硬的品质,赢得世界的认可。从帕米尔高原到马来群岛,从波罗的海到亚丁湾,中国高铁正在重塑欧亚大陆的地理版图。站在昆明长水国际机场的观景台上,望向远处蜿蜒的中老铁路,仿佛看见张骞出使西域的驼队与今天的高铁在时空隧道中交会,丝绸之路上,中国创造、中国智造在一次次给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中国答案”。

  告别曾经的伙伴、曾经的“铁友”,最不善言辞的老突击队长说出了久存心底的一句话:无悔今生入华夏,无悔为祖国修建铁路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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