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院的菜
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各家房前见缝插针,种花或种菜。四合院民居,接天接地,天然和大自然相通相融。
在这些狭窄空间里,种的菜基本是丝瓜、扁豆和倭瓜,别看没怎么施肥除虫,都长势很好。扁豆最常见,在土里插上几根细竹架子,架子之间绑上线绳或铁丝,它们就会很快爬得密密麻麻,开着紫花,一簇簇的,小风一吹,满架飞舞紫蝴蝶。蜜蜂常会飞来,围着花嗡嗡地叫,仿佛和扁豆花说着什么悄悄话。扁豆花不动声色,一肚子心事似的,只是不住地随风摇头。
这种扁豆结得特别多,摘下一茬儿,没几天,前赴后继,又会结满下一茬儿。我家门前窄巴,没种过任何菜,但邻居们没少送来他们种的菜,送得最多的是这种扁豆。这种扁豆,尽管非常嫩,依然要撕下两边的丝,像撕下虾的虾线一样,炒出来才会好吃。一般人家都会把它们斜着切成细丝,搁上点儿葱和蒜,急火几下就出锅,又绿又嫩又脆,还有一股清香,和棍豆、油豆或豇豆完全不一样的味儿。很少拿它和肉一起炒,也很少拿它囫囵个儿下锅炖。
我们大院是以前的粤东会馆,住的广东人多,他们爱种苦瓜,种子是从广东捎来的。这种苦瓜短粗,外表疙疙瘩瘩的,和菜市场卖的又长又平滑的苦瓜不一样。他们指着这种苦瓜对我说:这才叫苦瓜,长得长的,没有那么多疙瘩的,叫凉瓜。
我第一次吃苦瓜就是广东街坊送我家种子结出来的,苦味强烈,我家都吃不惯。街坊向我妈介绍,把肉馅塞进苦瓜里,做酿苦瓜;也可以用苦瓜炖排骨。我妈舍不得那时候金贵的肉和排骨,从来没做过。
小时候,我都是等着苦瓜变老,切开一看,里面的瓤鲜红鲜红的,特别好看,瓤里藏着一粒粒瓜籽,淡黄色,扁扁的,特别硬,我拿它们做棋子,下五子棋玩。
● 大院的花
大院里很多人家养花,大多是草本,很好养活。种得最多的是喇叭花和凤仙花,在花盆甚至罐头瓶或腌咸菜的破罐子里,撒上点儿种子,就能开花。凤仙花,大家叫它指甲草,女孩子对它更是情有独钟,碾碎它的花瓣,蘸上点儿水来染指甲。
我们院里的老孙头儿,看不起这样的花,嫌它们小里小气,脂粉味儿太浓。他家紧靠院子二道门的围墙,墙前面有块挺宽敞的空地,这是老孙头儿种花得天独厚的地方。
老孙头儿是英文翻译,他不用上班,都是来人到他家,当场翻译,一手交钱,一手交活儿。他家有台老式的打字机,一辈子靠它挣钱,比大院好多人挣得都多,让人羡慕。老孙头儿不上班,还有一个原因,是伺候瘫痪在床的老伴儿。他老伴儿,我们都叫她阿婆,说一口我们听不懂的广东话,一直身体不好,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她就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们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阿婆的饮食起居,端屎端尿,熬药喂药,都靠老孙头儿一个人忙乎。
闲暇时间,老孙头儿最大的爱好是种花,只种美人蕉。他特别会种,在他屋前的空地上,贴墙根儿的那一排美人蕉,秋天红红的一片。有人说这花颜色太艳,忒晃眼,跟着了火一样,适合在空旷的地方比如公园里种,不适合在院里种。老孙头儿却说:火烧旺运!图的就是红火!
老孙头儿和老伴儿都长寿,活到九十多岁。在我们大院,他们老两口儿活得年头最长。按照我国传统讲究的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老孙头儿和阿婆的一生,算不上富贵,但占了寿、德和善终三样,算是福气之人,全院的人,都啧啧赞叹。
老孙头儿过世是秋天刚到的时候,他家屋前的美人蕉开得正旺,火红火红的,在他家的玻璃窗上反射着明亮的光。
老孙头儿走了好几年,他家门前的美人蕉一到秋天还开得一片旺盛如火。并没有人伺候它们,浇浇水什么的,真是奇怪!
● 大院的树
在我们大院里有好几种树,最醒目的,是那棵高过房顶的老槐树,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大,树皮皴裂,显得沧桑。
我家住里院东厢房,对面有一道围墙,围墙里面是老房东住的小院,独立成章。尽北头墙外,立着的就是这棵老槐树。
老北京四合院里,讲究种些花木,一般种枣树、丁香、石榴、西府海棠的居多,很少种槐树。主人有点儿迷信,觉得古人讲究槐树主功名富贵。他已经发达,有钱盖了这座大四合院,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把香火传承下去,延续这样的功名富贵。
老主人过世,孩子长大,这棵槐树长得很高,树冠很大,枝叶茂密,夏天,开满一树白花,遮下一地绿荫。
他的孩子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不仅没有得到什么功名,也没能发了财。正赶上兵荒马乱的年代,日子过得江河日下,老主人留下再多的积累,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最后,只剩下这座大院,便只能靠租房子维持生计。老北京人称“吃瓦片”。渐渐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败落,房东一家都搬到后院这个小院,其他房子租了出去。原来讲究的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房东觉得住进来的人家多,很是嘈杂,便在小院前砌了这道围墙,这棵老槐树,被拦在墙外。这不是房东的主意,是请来的工人,觉得这棵槐树太占地方,要是围在墙内,围墙要往外延伸好多,费好多砖瓦,自作主张替主人节省。
据说,房东临终前,曾经指着墙外的槐树,感叹道:咱家的运道完了!愧对祖宗啊!他说的话,家人自然明白,槐树,当初寄托着先人对后人的期望啊。槐树被拦在了墙外,一切期望和梦想,也都拦在了外面。房东如此迷信,我们全院人都觉得不可理解。
我家搬到大院的时候,房东已经是老主人的第三代了。房东有两个男孩子,老二比我大两岁,老大比我大五岁。老二和我年龄接近,我们常在一起玩。我读初一时,找老二玩,房东明显不高兴。他虽然没有直接赶我走,但我明白房东的心思。那时候他们哥俩儿,一个要初中毕业,一个要高中毕业,正是考高中和考大学的关键时刻。房东自然希望他们能够考好,为他们家争气,挽回一点儿颓势。
可是,这一年,老大没有考上大学,老二也没考上高中。房东没有责怪两个孩子,仿佛早有预料。我对他家老二说:你爸还真不赖,没说你!长大以后,回想往事,我明白了,他爸自己就没有考上高中,怎么说孩子呢?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当初盖围墙的时候,把槐树拦在外面了,运气也就给挡在外面。
那时候,我们哪里懂得大人的心思。对我来说,那棵老槐树被拦在墙外,挺好的。特别是夏天,槐树荫下,我可以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和朋友聊天。它开一树白中泛绿的槐花,很好看。下雨了,刮风了,落在地上一层槐花,像落上一层雪花,更好看。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落下多少槐花,树上总还是开满槐花,能开整整一个夏天。
好几年前的夏天,我重回了一趟老院。老院已经翻盖一新,拆掉了我家门前的那道围墙,还把院子里很多树木都砍掉了,三进的大院,轩豁很多。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一树花开如雪,一地落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