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从扬州起身乘船北上是在那年的冬天，此前文字皆可当作楔子看，故事的叙述由此正式开始，贾府岁月的画卷也从这个冬天徐徐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黛玉入府可以看作是《红楼梦》“纪年”的开始。

　　创作以家族兴衰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家往往会拟出一个时间轴，某年某月某事发生，某年某月某人出生或死亡，建立起一个时间框架，以免情节错乱和细节穿帮。但曹雪芹却以“太平不易之年”隐去故事年代，以“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暗喻具体月份和日期，我们就只能从季节的更替轮回来逐一检索出《红楼梦》的春夏秋冬，从而帮他画出一个时间轴的大约轮廓了。

　　关于黛玉北上的时间，书中并未明言，只通过林如海之口表明，“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即下个月初二黛玉启程。下个月未指明是哪个月，但有贾母为黛玉安排居所为证：“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可见黛玉入府是在冬季。《红楼梦》第五回写宁国府花园里梅花开了，尤氏请贾母等赏梅，贾宝玉吃了酒，遂有“梦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求见凤姐，凤姐穿着灰鼠披风、戴着貂鼠昭君套，“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也可印证为冬季。第八回“比通灵”和第九回“闹学堂”，还有下雪和上学需备炭火的描写，也就还在冬季里。

　　此后，《红楼梦》直接略去春季和夏季，至第十一回凤姐探病则点明了具体月份：“如今才九月半”，“黄花满地”“树头红叶翩翻”，一步即为秋季。第十二回“毒设相思局”，贾瑞病倒。本回回末，写“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从此完成了从秋到冬的季节变换。

　　同在第十二回，写“腊尽春回”，一面风月宝鉴送了贾瑞性命。联系上文，秦可卿病逝应在贾瑞之后，于这一年秋天。第十四回凤姐协理宁国府，有跟贾琏送黛玉回乡的昭儿回来取大毛衣服，说“林姑老爷九月初三巳时没了”可以为证。后贾琏归家已是年末，又有“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并议建归省园林，就都是这个冬天里发生的事情了。

　　大观园的工程大约由春天动工，到转过年来春天，经历了一年时光。宝玉“试才题对额”时，稻香村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而至“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又是一个从春到冬的季节轮回完成了。

　　第二十三回写贾政遣人算了“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搬进大观园，一个新的季节轮回开始。黛玉葬花自当在春季，而且书中有言那天为芒种节，四月二十六日；宝玉挨打又值夏季：有金钏儿受辱为“盛暑之际”，宝玉皮开肉绽，褪了中衣，只盖一床纱被为证。第二十九回清虚观祷福，暑热难耐，贾蓉躲进钟楼乘凉，被贾珍一顿臭骂。第三十八回湘云请客吃螃蟹，黛玉“魁夺菊花诗”，明摆着秋景怡人了。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从“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到史太君元宵夜宴上“破陈腐旧套”，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依序上演。

　　自第五十五回起，新春降临。“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由李纨、探春、宝钗三人理事。“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气时所感”，“一天医药不断”。之后清明节那天，宝玉偶遇“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再以后“贾二舍偷娶尤二姨”“情小妹耻情归地府”两段公案均没有明确时令，“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却在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之后。待贾琏办理了二姐丧事，已经“年近岁逼”。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新的春天降临了。第七十一回，“今岁八月初三乃贾母八旬之庆”，“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是为夏季；抄检大观园后贾母即张罗八月十五赏月的事；同为八月，晴雯死，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伤心过度病倒，一个月后渐渐痊愈，贾母命他百日后方可出门行走。百日后宝玉到天齐庙上香，听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此时应为十月末或十一月初，寒冬在望了。

　　从黛玉进府到前八十回结束，故事情节共七次走进冬季，大约经历六组季节轮回，这便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大致的时间轴。让我们看看在这个时间轴上会发现什么——

　　首先，长篇小说的时间轴并不等同于年历，六组春夏秋冬也并不意味着情节延展了六年。比如黛玉进府那个冬季，宝钗紧跟着住进梨香院，细究书中叙述，虽仍为冬天，但并不应为同一个冬天。“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所描写的宝黛之间的深情，一朝一夕是建立不起来的。在元妃归省后不几日，黛玉与宝玉怄气，宝玉说：“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指宝钗）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了你的呢！”由此可证宝钗与黛玉进府时间并非同一个冬季，小说里的季节只可约略着看。

　　其次，《红楼梦》前八十回里至少有二十六回的情节发生于冬季，剔除没有明确季节背景的章回，还没有哪个季节有如冬季令作者如此滞留他的笔触。如果从创作心理学角度去考察，凛冬背景下的生活内容肯定给作者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查史，清雍正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皇帝下旨江宁织造曹頫革职查办；次年正月，曹家的“管事数人”被“夹讯监禁”，其家产被“造册封固”，百年家世“忽喇喇似大厦倾”。一个月后，曹家被抄全家遣返京城，十三四岁的曹雪芹也在被遣返的人群之中。试想，从春风又绿的江南岸出发，一步步走向冰雪尚在消融的北方“白茫茫大地”，少年的所见所思均铭心刻骨，而这一切，又像极了丧母辞父的黛玉远离家乡北上时凄苦的心境。如此看来，以黛玉入府作为《红楼梦》纪年的正式开端，作者是有深层次心理积淀支撑的。

　　宋安娜的系列文章“门外探红楼”至此刊发完毕。从下期开始，陆续刊发天津社科院研究人员撰写的系列文章“《林希自选集》新读”。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