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传世至今诸多重要典籍中，儒家经典著作《十三经》可谓重中之重，将《十三经》和其精选注疏汇为一书的《十三经注疏》，历来在所有典籍丛书中位居前列。《十三经注疏》中的注疏者，每一位都是文化大家、学术翘楚。其中为《孟子》作注的赵岐，人格、精神和事迹，尤为感人。

　　浩然正气

　　直道立世

　　赵岐（约108—201年），字邠卿，东汉京兆长陵（今陕西咸阳）人，杰出的经学家和方志学家。所作《孟子》注，被收入享誉极盛的《十三经注疏》。

　　赵岐初名嘉，其祖父时任御史，故生于御史台，字台卿。后因避难自改名字。赵岐家学渊源，“少蒙义方，训涉典文”，少时就考中明经，“有才艺”，能诗，善画。结亲名门，妻子是汉明帝马皇后的侄女，名儒马融的堂妹。

　　马融既出身外戚豪家，又在经学界名高一时，“教养诸生，常有千数”。他酷爱摆谱，“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以堂妹夫这层关系，赵岐若顺势投到马融门下，对其仕途和学术自然颇多益处。但赵岐却不。他曾在研读《尚书·周官》时，有两个问题一时弄不明白，就去请教马融，马融的解释，让他大为失望，马融给诸生授课的那种排场，更让他看不下去。因此，赵岐对马融“常鄙之，不与融相见”。

　　马融对赵岐的清高也颇反感。一次，马融去看堂妹，特意带着大量宾客和随从，借以显示家族之盛和自己社会影响之大，以打压赵岐，逼赵岐向他屈服。谁知进门前既不见赵岐出门远迎，进门后也不见赵岐相陪礼待。马融与堂妹宴饮作乐，直到太阳下山，始终不见赵岐身影。马融不甘心，离开时经过赵岐房门，大声发问：“赵处士住在哪间屋啊？”想逼赵岐出来见他，却连一声回应都没听到。马融只好悻悻而去。

　　赵岐在生活中这样，为官履职也是这样，浩然正气，直道立世，终生如之。初仕州郡，赵岐以廉直疾恶之名，为吏员所惮。后被大将军梁冀辟为司空掾，赵岐立马就向梁冀“陈损益求贤之策”。梁冀一个妹妹为汉顺帝皇后，一个妹妹为汉桓帝皇后，梁冀以外戚专权，独断朝政二十年，专门擢拔宵小，打击廉直。梁冀之所以用赵岐，不过想借用赵岐的声名，给自己全是负面的形象添点亮色而已，对赵岐的建言，自然不会采纳。不久，赵岐被举荐能“理剧”，有处理繁难事务的能力，调任皮氏县长。赵岐针对皮氏县具体实际，在任内着力干了两件事：抑强讨奸，大兴学校。当时正值地方换届，皮氏县所在的河东郡守，换成了宦官中常侍左悺的哥哥，赵岐“耻疾宦官”，即日离任西归，回了京兆老家。著名学者延笃这时正任京兆尹，立即任命赵岐为京兆功曹。

　　汉桓帝延熹元年（158），中常侍唐衡的哥哥唐玹接任京兆尹。此人先前担任京兆虎牙都尉时，京兆老百姓就瞧不起他，认为他“进不由德，皆轻侮之”。赵岐和其堂哥赵袭更是多次公开贬议唐玹，所以唐玹对赵家特别忌恨。冤家路窄，现在唐玹竟然担任了京兆一把手，以东汉宦官集团惯有的凶残狠毒，赵岐家族难逃一劫。赵岐赶在唐玹到任之前，急忙领着堂侄赵戬逃离京兆。赵岐前脚刚奔出，唐玹后脚就杀到，“收岐家属宗亲，陷以重法，尽杀之”。

　　堂堂京兆名门，顷刻间被邪名盖世的宦官集团斩尽杀绝，唯剩赵岐叔侄二人。叔侄俩自匿姓名，东藏西躲，且每个地方都不敢久住，稍有风声，立即逃向别处。数年间，“江、淮、海、岱，靡所不历”。逃到北海市的时候，赵岐已是身无分文，为糊口，只好身着絮巾布裤，常于市中贩胡饼卖之。

　　这天，年轻的安丘名士孙嵩，在随从的护拥下乘车游北海，在街头小贩群中，发现正在卖饼的赵岐“非常人”，于是赶过去，邀请赵岐上车，赵岐无奈上车坐下，吓得脸色都变了。孙嵩急忙放下车帷，又命随从骑士莫让路人靠近。孙嵩热情地低声告诉赵岐：“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又有百岁老母在堂，势能相度者也，终不相负，必语我以实。”孙嵩博学多识，豪侠仗义，乐于助人，早已闻名遐迩。赵岐深受感动，他知道孙嵩不是徒有虚名，而是名实相符的贤德之士，遂将自己遭难逃难的经历一一相告。

　　孙嵩听罢，由衷佩服赵岐的为人，真诚邀请赵岐到家中避难，赵岐坦然应允。到家后，孙嵩先到母亲房中，告诉母亲：今天外出，碰到一位可以终生相托的真朋友，如今正在逃难，我想把他藏在家中，好躲过奸人的谋害。俗话说得好，有其母必有其子。孙嵩的高尚人品，正是得自母亲的日常教育，看见孙嵩如此行事，母亲非常支持。孙嵩从母亲房中出来，隆重地把赵岐迎进上堂，设宴招待，极尽礼数。两天后，就用车将赵岐送到一处田舍，藏置复壁中，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这样一藏就是数年，直到唐玹一家人死尽灭绝之后，又逢汉桓帝大赦，孙嵩才让赵岐走出复壁。

　　注解《孟子》

　　多有创新

　　一个大活人，被封藏在一个仅能容身的极狭极暗的空间里好几年，时光之难熬可想而知。然而赵岐却让自己的复壁岁月，充实而光辉。

　　赵岐终生固守儒者信仰，自觉践行古贤规范的人生修为轻重层次：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平日里，总是忙于立德、立功，既顾不上，也不愿将难得的时间用于舞文弄墨。如今迫于无奈，没条件干最重要的立德、立功之事了，正好用眼前这大把时光立言。没承想，这一言之立，竟让赵岐“立”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名著——《孟子》注。《资治通鉴》卷54胡三省注说：宋元之际盛行于世的“《孟子古注》，岐所注也”。清乾隆时修成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是注，即岐避难北海时，在孙宾石家夹柱中所作。”

　　一住进复壁，赵岐就忙于开发自己腹中“书库”数十年来积累的丰厚学养，深感孟子乃“命世亚圣之大才者也”。其所著《孟子》一书，“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帝王公侯遵之，则可以致隆平，颂清庙；卿大夫士蹈之，则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厉操者仪之，则可以崇高节，抗浮云”，内涵崇高而深广，影响巨大而久远。这样一部伟大经典，自孟子去世后，虽作注者甚多，却皆支离破碎，不得要领。“于是乃述己所闻，证以经传，为之章句，具载本文，章别其指，分为上下，凡十四卷”。

　　赵岐的注，在体例上多有创新，大体可分六个部分，即作序言、定章句、立章指、明训诂、理章法、晓情志。赵岐在治学方法上也独具特色，文句笺注简要，释文通达，不重训诂名物而侧重于义理阐发，不同于以往的注经方法。

　　《孟子》原本7篇，为便于学子阅读，赵岐将每篇分上下，《孟子》从此以14卷本流行。赵岐又将《孟子》全书分为261章，在每章经文之后，均用韵语作一段“章指”，阐明其旨，简洁明了，便于理解，别具情趣。尤其高妙的是，赵岐把孟子平素给弟子讲《诗经》时“以意逆志”的方法，用于《孟子》章指的写作，诗意地引领学人对《孟子》微言精义的感悟。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汉儒注经，多明训诂名物，惟此注笺释文句，乃似后世之口义。”较之其他汉儒注经的繁芜琐细，赵岐注《孟子》，删繁就简，颇显清新之气。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赵岐生活的时代去古未远，孔孟儒学基本上还是以其质朴厚重、浑然大气的原始样态涵养着两汉士子。这让赵岐的《孟子》注，自自然然就传承的是孔孟所开创的原始儒学，原汁原味的天下担当，厚德载物的圣者气象，读来令人襟抱浩然，有顶天立地之慨。

　　效法孟子

　　安国拯民

　　赵岐在《孟子》题词中，史上第一个尊孟子为“亚圣”。他也是史上第一个既注《孟子》，又做“孟子”，时时处处效法孟子的人。

　　赵岐在题词中说，自己“尝息肩弛担于济、岱之间”，困吝之中，一度“精神遐漂，靡所济集，聊欲系志于翰墨，得以乱思遗老”。注《孟子》，初心原为帮学人“寤疑辩惑”，结果首先受益的却是自己。走出复壁的赵岐，从精神到气质，处处透着亚圣的光辉。

　　赵岐复壁注孟的几年，因为正义而遭宦官集团凶残报复的经历，早已让他名满天下。刚出复壁，三府（太尉、司徒、司空）闻之，即同时征召他入仕。延熹九年，赵岐接受司徒胡广的征辟，到司徒府上班。适逢南匈奴、乌桓、鲜卑反叛，公卿又举荐赵岐任并州刺史，前往镇抚。事罢，赵岐欲奏守边之策，未及上，就因党事牵连被免职。但赵岐尽职卫国，又将安边策改撰为《御寇论》上之。“是时纲维不摄，阉竖专权”，赵岐又撰连珠之书四十章上之，力促除弊，无奈汉桓帝连看都不看。

　　也是东汉历数当尽，竟连出昏君。汉桓帝死，汉灵帝继之，依旧既昏且暴，依旧跟着宦官大兴党狱，赵岐因之又被禁锢十余年。直到中平元年（184），黄巾起义爆发，各地豪强地主和野心勃发的地方长吏趁机武装割据，四方兵起，天下大乱，朝廷诏选故刺史、二千石有文武才用者，赵岐遂被起用，拜为议郎。

　　岁月耗噬英雄，赵岐已然古稀老翁矣。但孟子的天下担当精神，勇赴时难的大丈夫情怀，让赵岐不敢老去，也不会老去，虽白发稀疏，却矍铄过人，为安国拯民，国家有招，闻命即赴。值车骑将军张温西征关中，请赵岐任长史，屯驻安定郡。主政的大将军何进又举赵岐为敦煌太守，赵岐赴任，行至陇西襄武，与新除诸郡太守数人俱为乱兵所执。乱兵欲胁以为帅，赵岐诡辞得免，但已无法赴任，被迫辗转还长安。

　　董卓挟汉献帝迁都长安后，朝廷复拜赵岐为议郎，不久又升任太仆。及李傕专政，命马日磾为太傅、录尚书事，与太仆赵岐共同出使关东，抚慰天下。马日磾行至洛阳，上表别遣赵岐“宣扬国命”。赵岐遂以副使的身份，持节另行一方，所到郡县，百姓皆喜曰：“今日乃复见使者车骑。”这时，袁绍、曹操与公孙瓒三股势力都在争夺冀州，曹操和袁绍闻赵岐至，皆自将兵从数百里外赶来奉迎。赵岐向二人“深陈天子恩德，宜罢兵安人之道”，又移书公孙瓒，为言利害。袁绍等各引兵去，皆与赵岐约期会洛阳，以奉迎天子车驾。

　　据《资治通鉴》卷61，当初，马日磾和赵岐持节同到寿春，向袁术集团宣示朝廷旨意。袁术素性猖獗，对二人蛮横无理，想逼二人就范。赵岐“守志不挠”，袁术惮之，再不敢无理取闹。马日磾却因一到寿春，就以朝廷使者的身份，向袁术讨要好处，被袁术看不起，遂对马日磾肆意侮辱。先是索要使节观看，接着就抢之而去，用以滥招将士。马日磾哀求袁术放他离开寿春，袁术非但不听，反命马日磾给他当军师。“日磾病其失节，呕血而死”，丧至京师，孔融在朝堂厉声贬之：“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节之使，而曲媚奸臣，为所牵率，王室大臣，岂得以见胁为辞！”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马日磾也是一时大儒，曾与蔡邕、卢植等著名学者，在东观典校宫藏五经记传，并参与续写国史《东观汉记》，无论学界声誉，还是朝廷官位，都远在赵岐之上。只因初心不正，做学问只为扬名声以谋高官厚禄；赵岐则把做学问与修身治国紧密结合，注《孟子》，就做“孟子”，以大丈夫顶天立地精神，勇担天降安国拯民大任。因此，二人的结局是：马日磾丧身辱命，赵邠卿光照千秋。

　　人常叹：“天意从来高难问！”但在大纲大节上，从来都是人在做，天在看，天意自古清且明。所谓天，就是民意，就是青史。

　　兴平元年（194），诏书征赵岐回京，汉献帝正准备还都洛阳，先遣卫将军董承赴洛修理宫室。赵岐主动请缨，谓承曰：“今海内分崩，唯有荆州境广地胜，西通巴蜀，南当交趾，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岐虽迫大命，犹志报国家，欲自乘牛车，南说刘表，可使其身自将兵来卫朝廷，与将军并心同力，共奖王室。此安上救人之策也。”董承即上表请遣赵岐出使荆州，督租粮。赵岐赶到荆州，刘表即遣兵诣洛阳助修宫室，军资委输，前后不绝。此时赵岐已年过九十，真正老矣，遂留荆州。曹操正任司空，上表愿把职位让给赵岐。光禄勋桓典、少府孔融也上书朝廷举荐赵岐，朝廷遂拜赵岐为太常，住荆州养老。

　　尤其令人钦佩的是：赵岐避难复壁注《孟子》，不仅升华了自身，同时也升华了堂侄赵戬和青年义士孙嵩的君子人格。

　　赵戬跟着堂叔赵岐四处逃难，备尝人间艰辛，却也全程经受了堂叔君子修为的样板示范。古有孟子亚圣高标，身边就是汉代“孟子”堂叔，前引后推，一路逃难，一路升华，赵戬于不知不觉间，水到渠成一般，自自然然就天赋人生高格，史称其“性质正多谋”，大纲大节处，既能挺身而出，又能出色成就大事。汉献帝初平年间，赵戬任尚书选部郎，主持选举，时值董卓专权，赵戬照样坚持职业操守。董卓欲以所私并充台阁，赵戬拒而不听。董卓怒，召赵戬欲杀之，旁观群吏都吓得战栗不止，赵戬本人却“辞貌自若”，镇定如常。及见董卓，“引辞正色，陈说是非”，董卓竟被震慑，连忙向赵戬致歉。随之又任赵戬为长陵令。后来，司徒王允被董卓部将李傕杀害，陈尸于市，无人敢收，唯赵戬从长陵县弃官奔赴，收而葬之。随后逃往荆州，刘表以为宾客，待之以厚礼。曹操平荆州，执赵戬手曰：“何相见之晚也！”遂辟为相府掾。

　　孙嵩复壁守护赵岐好几年，尽见赵岐超人处，受益颇深。送走赵岐后，孙嵩即离家从政，投身安国拯民的具体事务，以德和能仕至豫州刺史。初平末年，孙嵩南客荆州。赵岐以太仆持节出使安慰天下，南诣荆州，与孙嵩相遇，相对流涕。赵岐遂向刘表细讲孙嵩本末，刘表也厚礼孙嵩，与赵岐一起上表朝廷，举荐孙嵩任青州刺史。

　　多难多病

　　终享遐寿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赵岐一生，正是这样。

　　政治上五遭灭顶之厄：汉桓帝时，被宦官集团灭家追杀；汉灵帝时，先遭党锢十余年，接着两次身陷乱兵中；汉献帝时，和马日磾同困袁术盘踞的寿春城。每次，赵岐都奇迹般地挺住了，且都从中“曾益其所不能”，生命更加充实而灿烂。

　　生活上，两次大病、一次极限饥饿，赵岐也都奇迹般地挺住了，健健康康地继续安国济民，从政著书。

　　三十余岁时，赵岐生了一次重病，卧床整整七年。想到自己可能会突然离世，所怀壮志既无法实现，也不能对后辈有所激励，那就太可惜了！乃作《遗令》叮嘱侄儿，曰：“大丈夫生世，遁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可立一员石于吾墓前，刻之曰：‘汉有逸人，姓赵名嘉。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谁知其后不久，赵岐的病就突然好了。

　　中平元年，赵岐赴任敦煌太守途中遭乱兵突袭，备受威逼，好不容易逃出，退回长安路上，走到陈仓，又遇乱兵，赵岐裸身得免，躲在草中十二天，忍饥挨饿。从草中出来，赵岐照旧好好的。

　　和马日磾同陷寿春，赵岐硬是以凛然正气，逼退袁术邪气，堂堂正正地走出魔窟，堂堂正正地继续宣示王命。

　　谁知持节行至陈留，突然间又“得笃疾，经涉二年”，结果莫名其妙又好了，又可以持节到荆州，践行安国济民理想了。

　　赵岐平生著述甚多，《孟子》注之外，还有方志名著《三辅决录》、在复壁中作的《厄屯歌》二十三章，以及《蓝赋》《御寇论》等多种，皆流行于世。

　　建安六年（201），赵岐在荆州去世，享年九十余。在那个人均寿命很低的年代，九十余，可以算得上天文数字了。子曰：“仁者寿。”至圣这话用在赵岐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