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传奇人物
开启中国之旅
90岁的珍·古道尔 (Jane Goodall)博士中国行,如同一阵飓风,短短不到一周,成为口口相传的“热搜”。我提前拿到她的日程表,但实际情况是每天的安排都会随时变,因为实在有太多人想见她。我对珍·古道尔的全部印象还停留在她穿着标志性的卡其色衬衫和短裤,穿梭于非洲坦桑尼亚保护区丛林中的样子,所以当身穿淡粉色毛衣的珍·古道尔出现在眼前,并挥手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仿佛一下子进入梦境,居然愣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
我上小学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珍·古道尔博士的故事,她对大自然的爱深深影响着我,以至于我也有了参与救助小黑猩猩的经历。1991年,她和一群坦桑尼亚青年创办了第一个根与芽小组,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具影响力、面向青少年的环境教育项目之一。此次中国行,更像一次大型根与芽的见面会。
半个世纪前,英国姑娘珍·古道尔独自来到非洲坦桑尼亚丛林,她称自己为“白色猿猴”,用了40年的时光,跟黑猩猩族群生活在一起,让我们知道,除了人类,黑猩猩也能制造和使用工具。每一次离开非洲,她说自己都很痛苦。现在,90岁的珍·古道尔依然带着光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她的脊背有些佝偻,但脚步依然轻快。当她抱着黑猩猩玩偶走来,当她用黑猩猩的叫声跟大家打招呼,现场掌声经久不息。
珍·古道尔的随行私人摄影师说,珍·古道尔可以从早上起床后就看着阳台外的森林,保持几个小时。她的目光如湖水般平静柔和,90岁的明媚动人,在那一刻,时间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从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开始,珍·古道尔博士每年要在世界各地做300多场演讲,一直持续到今天。世界就是她的家。
在中国的五天,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路上会在一张纸上列出今天演讲的提纲。为了让现场远处的人看到自己,她能站在一把软椅子上演讲45分钟。她会照顾到每一个要签名、要合影的人,无论来还是走,微笑着的目光要在每一张脸上停留,哪怕是一只流浪猫。
我受邀与珍·古道尔博士就上海根与芽小组“保护东黑冠长臂猿项目”进行对谈。她一进屋,就要求把不必要的灯关掉,节约能源。连日奔波身体疲惫,又患了感冒,但她依然仔细聆听每个人对自然的看法,并给出建议。那个上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来,90岁的老人思维敏捷而幽默,身上散发的光泽明媚着现场的所有人。她再次跟大家说:“记住,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影响着这个世界。”并把这句话写给了我。
曾经教科书里的传奇人物,现在比肩而坐自由畅谈的伙伴,跨越了几十年的时光,我依然感受着珍·古道尔博士热爱自然的力量。
在英国乡间长大
喜欢与动物做伴
珍·古道尔博士被认为是“达尔文之后最伟大的动物学家”,她在生物学上的贡献,与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的贡献具有同等分量。因为在她之前,没人知道黑猩猩吃肉,更不会知道黑猩猩会制造和使用工具,没人知道黑猩猩跟人类一样懂得接吻拥抱,甚至也会发生暴力冲突。这一切的发现都得益于这位英国女性深入非洲原始丛林,跟黑猩猩共同生活四十年后的研究成果。
其实,幼年的珍·古道尔身上已经散发着博物学家的气质。一岁半的她,打算把蚯蚓放到床上一起睡觉,4岁因为好奇母鸡怎么下蛋,在鸡窝里一动不动趴了4个小时。她喜欢爬到树上去读《人猿泰山》,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到非洲大草原与动物生活在一起,给它们写书……每一次她的母亲都会坐下来,静静听女儿分享自己的发现和喜悦,满足她对知识的热爱和渴求。尽管已经90岁,但珍·古道尔回忆起童年时,说到母亲,她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少女的天真。“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就必须非常努力,不轻易放弃。”是妈妈一直守护着她的小小梦想。
珍·古道尔儿时住的老宅坐落在英国乡间,四周田野上放牧着牛羊。老宅的地基附近原本是座城堡的遗址,是亨利八世金屋藏娇的地方,后来那里变成了一片杂乱的灰色石块,成了蜘蛛和蝙蝠出没的场所。老宅里面总是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灯油味,由于没有电,每天晚上都要点上油灯。即使到现在,这股灯油味仍会使她回想起那些奇妙的日子。
1939年9月3日,英国向德国宣战。珍·古道尔5岁半,一家人聚在客厅里收听无线电广播的新闻。宣战的消息发布之后,客厅里鸦雀无声。随后父亲参了军。在漫长的战争岁月里,珍·古道尔只跟父亲见过几面,在她12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始终支持着她对动物的热爱。
1957年,23岁的珍·古道尔在肯尼亚的国家博物馆与著名的古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会面。尽管只有高中文凭,但是她的博学、她对动物的了解,以及生命中散发出的勇气和热情,得到了路易斯·利基的赏识,并有幸成为这位古人类学家的秘书。
一个人在丛林里生活
甚至连语言都消失了
第一次进入坦桑尼亚的贡贝地区密林,珍·古道尔看见几只狒狒冲自己吼叫,听见各种鸟鸣,闻到了被太阳晒干的青草味、焦干的泥土味和一些成熟水果的香味。这就是贡贝的气息。太阳朝此刻已经风平浪静的湖面下坠。珍·古道尔度过了第一个迷人的夜晚。天空布满闪烁的星辰,微风吹得头顶上方油椰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等珍·古道尔钻进帐篷,在小床上躺下,她觉得这就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自己已经属于这里了。
一次,珍·古道尔沿着湖边返回营地,为了不去爬一块巨大的岩石,就从湖里涉水绕过去。这时她突然看见一条蜿蜒游动的黑蛇,从它颈部那微凸的皮褶和黑色条纹,珍·古道尔知道它是有剧毒的斯托姆水上眼镜蛇,如果被它咬一口,没有任何药物可以解救。毒蛇乘着一个拍岸的浪头从水面上朝她游过来,蛇的一部分身体已经碰到了珍·古道尔的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毒蛇,它那亮晶晶的黑眼睛也死死地盯着珍·古道尔。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接着,浪头落了回去,把蛇也一起带走了。她赶紧从水里跑出来,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这样的开场并没有吓退珍·古道尔,哪怕在丛林里感染疟疾,刚刚退烧的她,又钻进密林深处寻找黑猩猩的踪迹。最初,她常在一个地方蹲守几个小时,也就能看见一只黑猩猩在远处一晃又消失。黑猩猩们对这个异类心怀警惕,始终拉开距离。为求得认同,珍·古道尔与黑猩猩保持一致的生活习性,在林中露宿、吃同样的果子作食物、像动物一样爬树。黑猩猩们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并开始接纳她。
一个人在丛林里生活,甚至连语言都消失了,会孤独吗?珍·古道尔说,森林令她着迷,因为美无处不在。在她眼中,美是没有先兆的,也许是在她注视着泛出鱼肚白天空的黎明时分,也许是她抬头看林中大树沙沙作响的繁茂树冠,看见绿色、棕色和那些黑影以及时而露出点点峥嵘的蔚蓝色天空的时候,也许是在夜幕降临、她手扶着依然暖和的树干、看着一弯新月的清光把湖水变得波光粼粼的时候。
她说,特别喜欢在下雨时独自坐在森林里,静听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吧嗒声,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由绿色、棕色以及浅灰色空气组成的若明若暗的世界里。珍·古道尔像对待朋友一样,跟眼前的一切打招呼。她每天早晨到了山峰上,总要说一声:“早上好,山峰!”到小溪边汲水时,会说一声:“你好,小溪!”每当刮起大风,对猩猩的观察受到影响,珍·古道尔就要说:“哦,风啊,别刮了!”
与黑猩猩戴维交朋友
颠覆了学术界的认知
丛林生活让这只“白色猿猴”对黑猩猩有了不断的认识和令人振奋的发现。珍·古道尔看到黑猩猩们是如何相互帮助和照顾的。她还观察到他们相互记仇,有时候记仇的时间相当长,会持续一个多星期。她越走近黑猩猩,就越发现他们和人类如此相似,也会有恐惧、嫉妒的情绪,也需要陪伴和心理的慰藉。
珍·古道尔给一只灰胡子的黑猩猩起名叫“戴维”。戴维从枝干间荡悠着向下落地,朝珍·古道尔跟前走了几步,坐下来。先梳理了一阵毛发,然后躺下,把头枕在一只手臂上,悠闲地看着头顶上方那翠绿的天棚。珍·古道尔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样被一个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所接受,是多么令人惊叹的特权!
接下来,灰胡子戴维沿着一条路径明晰的小道走开,珍·古道尔跟了上去。戴维钻进小溪边浓密的灌木丛,珍·古道尔的身体被藤条缠住,心想这下跟不上了。可是,她发现戴维在水边坐下来,似乎是在等她。从油椰树上掉下一只熟透的红果子,珍·古道尔捡起果子递给戴维。戴维看了看她,伸手拿过果子,扔在地上,却轻轻地握了握珍·古道尔的手。
戴维的意思是,自己不需要那只果子,但理解珍·古道尔的用心,知道她没恶意。时至今日,珍·古道尔说自己仍记得戴维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时的情景。他们以一种比文字更古老的语言进行交流。这是史前祖先共有的语言,是沟通两个世界的语言。珍·古道尔被深深打动了。戴维起身离开,她留在潺潺小溪边,静静地回味着,以便把这一幕永远记在心里。
珍·古道尔在森林里跟踪观察、与黑猩猩待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不仅获得了许多科学数据,也使她的内心深处达到了一种平静。她躺在林中那铺满落叶和小枯枝的地上,灰胡子戴维就在她上面不远处吃无花果。偶尔她可以看见一条黑色手臂伸出来采摘果子,抑或是悬挂在枝干间的一条腿,抑或是一个在枝干间灵活移动的黑色身影。
黑猩猩把树枝上的树叶拔光,修整成称手的工具,使用它伸进白蚁巢穴中,再提起来舔食上面的白蚁。珍·古道尔向路易斯·利基报告了这些发现,古人类学家激动地回应:我们要么重新定义人类和工具,要么承认黑猩猩就是人类!“人类是唯一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生物”是那个时代学术界的共识。珍·古道尔的突破性发现,颠覆了学术界的认知,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揭开了科学史上新的一页。从1960年起,她积累的关于黑猩猩的大量珍贵科研数据和具有重要价值的研究成果,为日后灵长类动物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同时,她也打破了野生动物观察与研究领域以男性为主导的传统。
为了让全球生态环境可持续发展,珍·古道尔在全球启动了一项年轻人的根与芽计划:根深深地扎进土壤,向各处延伸,形成坚实的基础;芽看起来幼小稚嫩,但为了获得阳光,它能穿破厚厚的砖墙。过多的人口、森林的破坏、水土的流失、土壤的沙漠化、贫困、饥饿、疾病、污染都是砖墙。根与芽传递的是——对于这个星球,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在生活中,我们没有一天不在影响我们周围的世界。
对话珍·古道尔
为保护地球生态活着
仍想回到黑猩猩身边
王小柔:是什么力量让您在90岁的年纪依然每年有300多天在全世界奔波?
珍·古道尔:鼓励年轻人,给他们以力量、以希望。这是我对他们的未来所尽的力量,也是对我们这个星球所作的贡献。我听到各地小组介绍他们如何开展工作,让生态环境变得更好,我能看到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那种热情、那种执着,也因为我意识到这样的事实——孩子们已经在影响他们的父母。
王小柔:您这次来到中国,跟以往的印象有什么不同?
珍·古道尔:一切都更好了,河流情况跟上次大为不同。中国制定和完善了自然环境保护法,建立了很大面积的国家公园,还有一系列计划和举措能平衡生态保护与经济社会的发展。
王小柔:全世界都在关注生态环境,您觉得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哪儿?
珍·古道尔:眼下的世界,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我认为,人类要明白问题不在动物,而在于我们。我们觉得野生动物闯入人类的地方很可怕,那我们呢?它们闯入城市,可能正因为我们夺走了它们太多的土地或食物。我们必须保留足够的自然栖息地,栖息地就算不得已被破坏,我们也要确保那里有绿色走廊,让大型野生动物安全迁徙,要知道,大型野生动物在狭小区域是无法生存的。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对地球产生影响,你的选择就是让这种影响变得更积极。
王小柔:有时候能看出您的疲惫,但只要面对公众,您随时能进入激情的演讲状态,是什么支撑着您?
珍·古道尔: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量。有时候感到自己“空”了,也“冷”了。曾经在讲学过程中,帮助我的一名志愿者说了一句话:“那些人在给你营养,对吧?”是的,正是这样。我竭尽全力把我的信息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希望他们不仅把我的话听进去,而且记在心里。这样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携起手来,使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生活得更好。肯定会有一天,我的体力不允许我这样到处奔波,但只要我还有力气,还有精力,就会继续这样做。
王小柔:您会如何总结过往岁月?
珍·古道尔:我的一生被分成了一系列界限分明、但相互有所重叠的阶段。开始是准备阶段,从总体上说,是为生活作准备,具体地说,是为非洲之行、为研究黑猩猩作准备。当然我现在仍然在作准备,是为我将来可能遇到的情况作准备。第二阶段是最能引起我怀旧情绪的,是寻找和收集信息的阶段。我在森林中研究黑猩猩,学到了许多东西。我们对这种神秘动物的了解还在不断加深。第三阶段是做妻子、母亲,抚养儿子的阶段。在这一阶段里,我仍在研究分析黑猩猩并出版了研究成果。
王小柔:您把一生过成了我们的传奇,您的生命里有遗憾吗?如果穿越回年轻的岁月,您还会选择留在非洲丛林吗?
珍·古道尔:遗憾是离开了丛林。如果可以穿越,我想把现在和年轻时的自己调换位置,让我再次回到丛林,回到黑猩猩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