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艺周刊》应该永远是一处苗圃。”这句话是孙犁1983年4月在“文艺周刊”即将出刊1000期之际说的,当时他应约写了《我和〈文艺周刊〉》,总结自己与这份副刊的“历史”和“缘分”,提出了办刊希望——着实是语重心长的。他的意思是,应该多发“新作者”的作品,而一旦这个“新作者”成长起来,“可以向全国发表作品了”,就如同苗圃中的树苗一样,可以被移植走了。从这个命题提出的时间看(孙犁70岁),孙犁把“文艺周刊”比喻为苗圃,并非忽然想到,实际有一种“定位”的意味,因此这个关键词相当重要,甚至将其视为孙犁办刊的核心宗旨也是可以的。
这块苗圃,是孙犁等老一辈编辑家开荒、建设起来的,可谓“白手起家”。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孙犁16日进城,17日《天津日报》创刊,当时孙犁任副刊科副科长。3月24日,“文艺周刊”正式出刊,副刊有了自己的“名号”。“文艺周刊”的特征在创刊号就有明显表现:军管会分管文艺工作的陈荒煤在《天津文艺工作者的光荣任务》中,高屋建瓴,号召关注“新文艺进城后的进一步发展与创造的问题”;诗人鲁藜在《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女》中,抒发了用“劳动的双手”来“创造新时代”的高亢、灼热的激情;署名何恩荣的散文《我回到自己的工厂》,以一个织布工人的口吻,说“天津解放了!我又回到了工厂,我再也不是‘臭织布的’”,“共产党把你救活了!现在你根深叶绿,开了花”,“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高兴得不行”。当然几篇文章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但作为隐喻,还是可以看到“文艺周刊”与时代同频律动的姿态,以及“立足天津、放眼全国”的视野。
上述特征,可能在当时的报纸副刊中不算突出的,因为这是一种“时代潮流”,但让苗圃更具独特气质的,是孙犁的写作实践。孙犁在“文艺周刊”创刊号上发表了总题为《农村速写》的三篇散文,主要是赞美农村的新景观和新人。其中,《“帅府”巡礼》写了一个有“各节”(方言,干净、利落之意)美誉的农民赵老帅,孙犁形容他“爱好干净,简直成了一种癖性”时,打比方说,他“刷洗的小牛好像刚出阁的少妇”。写这家的儿媳照看孩子时,孙犁的比方是,“孩子在她手里旋转,像一滴晶莹的露珠,旋转在丰鲜的花朵里”。这就是“孙犁式”美学了,因为孙犁在“适合”潮流的叙述中,总是可以发现一些更为个人化的、出人意料的比喻,它如同催化剂,使小说乃至“文艺周刊”的气质瞬间“出戏”,与众不同了。
二
作为苗圃,“文艺周刊”培养了一大批工人作家,这是天津文学的“独一份”。“文艺周刊”创刊伊始,就把文学与工人联系到了一起——以前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毕竟工人的本职是做工而不是写文章,而且,连操作方式都带有战争年代的印记。老作家周骥良回忆:“文艺周刊”创刊会上,郭小川“穿着灰布军装,腰挂盒子枪,一副战斗诗人的特色,在发言中提出了不仅在天津,就是在全国也是第一个响亮的号召‘把工人业余作者扶持起来’,‘把工人文学创作活跃起来’”。
这样的背景下,“文艺周刊”积极向工人倾斜,1950年8、9月间,多次发布《征求工厂墙报文艺作品》的“稿约”,有意识刊发一线工人的作品。当时天津工人的写作水平以现在的标准看并不高,但因为是历史性的第一次“工人写自己”,可谓轰轰烈烈,恰与当时的时代氛围匹配。1950年3月10日,“文艺周刊”发表了大吕的《于师傅这二年》和董廼相的《我的老婆》,还配上了“编后记”,对作品进行了介绍和点评。接着,在下一期的“文艺往来”中,发表了读者来信,认为“我们的文艺周刊从这一期起,又开辟了一条光辉灿烂的新道路”。显然,这是带有一定“操作”意识的行为,极大程度表明了“文艺周刊”支持工人作家的决心。这批作品受到文化部部长茅盾的关注,在《关于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中提到《我的老婆》《于师傅这二年》。董廼相来自天津北站,大吕来自中纺二厂,都是一线工作业余写作的工人。当时“文艺周刊”还成立工人文艺小组,每周日到报社活动,进行研讨与交流,很快涌现出一批工人作家:阿凤、大吕、滕鸿涛、董廼相、史林碧、何苦……并由此形成了传统。当代文学史上天津工人文学能有一席之地,与“文艺周刊”的引领和支持密不可分。
孙犁出生于农村,对城市工人的生活并不熟悉,但他对此投入了极大的热情。1949年1月17日《天津日报》创刊,第二天,孙犁就发表了《谈工厂文艺》,提出“在天津,文艺工作主要是为工人服务”,“工人群众不仅成为文学书写的重点对象,也要成为副刊作者的主力军”。孙犁经常参加工人写作小组的活动,从技术上对这些业余作家“手把手”传授经验,这一时期撰写了大量指导性的文章,如《作品的生活性和真实性》《论切实》《怎样把我们的作品提高一步》《论情节》《论风格》,都发表在“文艺周刊”上,这种具体的、带有孙犁印记的指导,对工人作家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从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天津工人作家中的佼佼者万国儒,同样是在“文艺周刊”起步,孙犁给予了一以贯之的支持。他在万国儒《欢乐的离别》序言中说,“万国儒的小说,较之其他一些工人作者的作品,是多情趣的,涉及的生活,也比较广泛”。
三
“荷花淀派”是“文艺周刊”这方苗圃中培育、成长起来的,是当代文学史上的“奇迹”之一,因为依靠一个副刊的力量,形成有一定影响的流派,在当代的语境中是极其罕见也可以说绝无仅有的。其中,孙犁作品的风格和人格魅力是主要因素。孙犁的风格在革命文学中,是非常个人化的,这并不是说孙犁不“贴近”革命叙事,而是说他找到了“触摸”革命的另一种角度,也就是通常被指认的“诗意”——这在革命叙述中,是非常稀缺的——尽管孙犁本人并不是刻意为之,甚至还抵触评论者用“诗意”来概括自己。但毫无疑问,这种也许在今天看来也并非特别纯粹,却是特别文学的内核,在当时是很吸引人的。
孙犁既有自己独特风格,又在“文艺周刊”工作,就有意无意地影响、支持了一些青年作家从这块苗圃起步,走上了文坛。1951年,15岁的刘绍棠在“文艺周刊”发表了《完秋》《暑伏》等作品。刘绍棠后来回忆说,“孙犁同志的作品唤醒了我对生活强烈的美感,打开了我的美学眼界,提高了我审美观点,觉得文学里的美很重要”。不只刘绍棠,一批年轻作家如从维熙、韩映山、房树民等,在文学的道路上,都受到过“文艺周刊”和孙犁的帮助,他们发表在“文艺周刊”上的作品,在1953年结集为《运河滩上》,组团“出道”,非常壮观。这种状况,正是孙犁“文艺周刊”应该是苗圃的例证,因为苗圃固然不拒绝名人作品,但更多是希望贴近青年和业余作者,希望从中能够发现好的“苗子”。因此,青年作家是孙犁在很早就确定的“文艺周刊”关注的作家群体。冉淮舟在中学时就受到孙犁作品的感染,“他的诗一样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我,他主编的‘文艺周刊’,我也是每期必读,那上面经常发表孙犁同志的作品和他指导青年写作的文章”。如果不是1956年孙犁生病及其后的变故,这个青年苗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是难以估量的。新时期以来,孙犁对青年写作的关心一以贯之。1981年4月30日“文艺周刊”发表了贾平凹的《一棵小桃树》,孙犁立即写了一篇评论《读一篇散文》,赞扬其“短小”“不摆架子”。孙犁在评论铁凝的《哦,香雪》的时候,直接说“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这对贾平凹、铁凝的鼓励是不言而喻的。
就此来看,孙犁和“文艺周刊”影响了至少两代年轻作家,他们都是因为对孙犁写作风格的喜爱、模仿而走上创作道路的,这是文学史事实。因此,谈“荷花淀派”的时候,应该以此事实为依据。我虽然曾撰文支持“‘荷花淀派’是存在的”这个观点,但更多是从美学原则的传承角度说的,因此,如果有人从语境、概念理解和孙犁个性等方面否认,我也不反驳。不过,我认为,应该跳出“‘荷花淀派’有无”的思维,或者说,从影响的角度看,即便不存在“荷花淀派”,但其中的脉络却是很清晰的,如果拿到当代文学史中,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独特现象——这个“问题”的价值是远大于“概念”辨析的。
四
“寻根文学”的潮流中,“津味”小说作家群登场,冯骥才的《神鞭》《三寸金莲》、林希的《蛐蛐四爷》《相士无非子》、张仲的《龙嘴大铜壶》等以津腔发声,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坛竖起“津派”旗帜,呼应了地域文化的建构。同时,也形成了独属于天津的“写什么”(题材)、“怎么写”(语言)的“场域”。于是,围绕“津味”做文章就成了新的课题。由此开始,“文艺周刊”介入和引领“津味”写作,联手奉献出了对天津这座城市和文化的理解。
“文艺周刊”1986年5月8日发表了张仲的《古董张》,6月26日,又发表了冯骥才的评论《当前的文化小说——从〈古董张〉说开去》,开启了关注“津味”的序幕。冯骥才在文章中称赞《古董张》是“地道的”“津味”小说,因为作品“想有声有色、有血有肉、有神有态端出一个时代的文化状态”。此后,“文艺周刊”开始长期关注津味小说,每隔一段时间就做出一次推动。1994—1995年,“文艺周刊”推出了“津味小说联展”,2002—2003年,组织了“津味小说撷英”,2005—2006年,将栏目冠名为“津味小说巡展”,2014—2015年,则是“津味小说甲午年赛”。也许可以说,经过一波又一波的讨论,到底什么是“津味”,越来越复杂了,而这恰是一种好的状态,本身“津味”就应该是历史和当下共存的、能够感受到,却人言人殊的、多味杂陈的。因此,“津味”写作与其说是一种展现,不如说是一种寻找——可能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津味”。
“文艺周刊”在多年对“津味”的反复书写和研讨中,成为一处具有“养料”的“苗圃”——因为参与“津味”写作的既有成名大家,又有初露头角的新秀,他们虽对“津味”有着不同的理解,但并不妨碍齐聚“文艺周刊”,表达对天津和天津文化的热爱,这大概不是苗圃所能做到的事了,也因此,“文艺周刊”成为对一个城市的作家、文化源源不断提供滋养的“源头”。孙犁对“文艺周刊”的希望和要求,就此来看,是“超额”完成了。
五
“文艺周刊”在天津文学发展的过程中,是耀眼的存在,作为“平台”和“抓手”,它始终参与着“文学天津”的建构。孙犁是把“文艺周刊”当作自己的苗圃的,他在漫长的编辑、写作生涯中,精心打理呵护,使“文艺周刊”有了浓厚的孙犁“气质”。至于这种“气质”是什么,可能还是孙犁描述得更形象:“作为内容,这片园地里,种植的仍是五谷杂粮,瓜果蔬菜;作为形式,这个刊物,仍然是披蓑戴笠,荆钗布裙……”难得的是孙犁入城三十多年,仍保持乡土本色;更难得的是,这种偏于“农民”和“朴素”的美学,竟然能够在大都市天津得到认可并延续,这个有趣的现象,可能是“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的隐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