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多数人来说,出门游历,大抵是于网红景点拍拍照,发个朋友圈,昭示自己“到此一游”。时过境迁,再看当时照片,若无人山人海、花红柳绿中摆剪刀手的自己,怕要怀疑自己是否到过此处了。而极少数人,特别是某些饱读诗书的文人,游历的目的性是十分明确的。比如《天下才子半流人》这本散文随笔集的作者狄青,他就在文中写道:“但我来海林要看的却不是这两处地方,而是海林另一处不算特别热门,但在历史上名气却很大的地方——宁古塔。”(《东北秧歌与宁古塔》)“来松江,其实就是来看夏氏父子还有陈子龙的。”(《江南的风骨》)“我此行主要是来这里看火山遗迹的,而阿尔山的火山遗迹最有特点的地方就是石塘林。”(《石塘林的火山遗迹》)……其趋临史迹,并非为“到此一游”,而是为印证心中的诗书地图,更是为钩沉历史长河中的文人风骨和风雅灵魂。
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除了继承有形的物质生产技术和传统技艺,更重要的是追寻和发扬先贤先哲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比如被流放于宁古塔的清代文人们,于苦寒之地亲事农耕,集结诗会,像张缙彦还将南曲带到东北,使得海林的秧歌表演更具艺术性;比如因抗清失利、以死殉大明的夏允彝,还有其子、被柳亚子赞曰“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风流一世宗”的夏完淳;再如屡遭贬黜,却“九死南荒吾不恨”的苏东坡;又如被流放龙场而悟道的王阳明……诚如本书名:天下才子半流人!不只他们遭流放时创作的诗词歌赋成为我们今天的文学财富,他们的事迹,他们于人生困厄的至暗时刻不苟且改志,仍活出光彩的精神,更激励着每一个不屈不挠的中华儿女。
窃以为,狄青的《天下才子半流人》一书有以下方面特色,令人欣赏和玩味。
首先,文章从当下切入,代入感强。比如《东北秧歌与宁古塔》中,狄青先写自己到海林时正赶上这里春节闹秧歌,然后以当地人角度介绍“海林这边的秧歌队步子迈得要小一点,动作比牡丹江那边的更强调艺术性”。自然而然的讲述中,不知不觉给读者预设一个“为什么”的伏笔,等文章展开后讲到张缙彦被流放宁古塔,将南曲表演艺术与当地文艺相融合,照应开头。小说家笔法,使得古与今有了呼应,显示出文化传承的雪泥鸿爪。另外,文中还提到前几年热播的《甄嬛传》中甄嬛一家被流放宁古塔的桥段,让读者通过画面感极强的影视作品,来脑补宁古塔环境之恶劣。如此一来,人们再读文中所引流放文人描写宁古塔气候环境的诗歌,感受就会更强烈。
其次,即如题“文人放眼皆含情”,书中许多细节、片段皆有情,遂能使人移情,沉浸其中。《东北秧歌与宁古塔》中特别记述了这样一个桥段:“七子诗会”的诗人们在采风时捉到一只野鸡,“恻然”的方拱乾在崖顶把它放飞了,众人遂将此处命名为“放雉崖”。“方拱乾返回故里后曾写下《忆雉》一诗:‘笼外有天地,山梁霜雪春。别时犹顾我,行处未逢人。曾否故巢在,应疑旧羽新。花根见余粒,爪印印阶尘。’”古人的仁善真情,体现在细微之处。雉鸡“别时犹顾我”的物我惺惺相惜、灵犀相通,亦让读者顿生“恻然”怜悯之情。
当然,于传统文人而言,理想的移情境界,便是在情感与思想上追求与古代先贤的同频共振,乃至超越物我、天人合一。这样的境界,狄青感受到了:“当我站在田野上,远眺夕阳西坠,近望人间烟火,竟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为这天地、这风景的一部分。所有景致都与我亲密无间,所有声音都在我的体内川流不息,呼啸不止。这静,这境,让我顿感胸中已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人间世象变迁,往古来今,浑然一体。于是便真的就想在这静中融掉自己,在这境中化掉自己,就想真的变成一阵风,来去无踪,飞东西南北,听雷声雨声。”(《静与境》)此时物我相通,作者情思跃然纸上,如龙游青云、天马行空,让人叹为观止,恍然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