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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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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席面(图)
马万里 题图 张宇尘

  我们这里的方言,把宴席叫作席面。小时候,一直不知道“席面”两个字咋写,是“喜面”,还是“席面”?以前总觉得是“喜面”,因为结婚或生孩子都是欢喜的,后来跟着大人去参加葬礼,也说是去吃席面。这才觉得不是“喜面”,而应该是“席面”。席面做得好,去的人就多,参加的人数越多,说明主家的人缘越好,主家就会有面子;席面若做得差,去的人少,冷冷清清,主家就会感觉没面子。所以每当家有大事,主家就会请大厨,这时我和父亲就骑着三轮车上场了。

  父亲人称马大厨、马师傅,曾在我们这里有名的“四海春”酒店掌过大勺,豫菜做得可谓独领风骚。父亲并没有受过专业厨师培训,但人绝顶聪明,凡见过或吃过一次的美食他都不会忘,或记住了那美食的味道,或记住了做法,见到一个新菜样,就会有一个新菜谱。父亲常跟我说,席面要色香味俱佳,其中也要有一点天分的,不能全靠技术,就像庖丁解牛一样,不仅是技艺,更是近乎于道的悟性。

  那时我尚小,母亲怀着弟弟,挺着大肚子。父亲每次做席面都要拉着锅碗瓢盆,同时还要拉着我,我坐在盆盆罐罐中间,也成了叮当作响的一部分。

  我们爷俩走进鞭炮声中,车轮碾过满地鲜红的碎屑,父亲就进了临时搭建的大棚。墙上贴着父亲用毛笔写的菜谱,父亲的小楷雅洁生动,加上诱人的菜名,读后令人垂涎欲滴。黄泥火炉是头天盘好的,里边放了劈柴、大炭,噼噼啪啪的响声热烈、火焰冲天。这时,我就喜欢凑过去看热闹,额头被映得滚烫,小脸像苹果。父亲会找个偏僻的角落,让我安生地坐在那里,他独自忙活。

  办婚礼席面,头天下午“捞桌”最为关键。父亲把该蒸的米粉肉、黄焖鸡、健腐肉、小酥肉提前蒸熟,放在蒸笼里。这时他就开始重新再蒸第二遍,四大碗蒸菜全都酥烂,连鸡的骨头都能嚼碎,我站在一边看着,蒸肉下面有衬底,红艳艳的肉下边亮出的就是油炸过的红薯条,与肉一个颜色,这是为了给主家节省主材,也是为了调节菜的搭配和口感。大蒸锅层层叠叠盖着好几摞,那从蒸笼里升腾出的烟雾热气腾腾,满是人间烟火。

  我们这个地方红白事流行上“流水席”,汤汤水水吃了可得劲儿,而且待客方式也是一地一风俗,老家是娶亲走时就开始待客,娶来媳妇待二茬,接着第三茬,一直往后接续。我特别喜欢看这样的场景,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人人吃得容光焕发,鼻尖上跳跃着油光可鉴的喜悦。吃席中间那种捋胳膊挽袖子、踮脚尖、大呼小叫,都是大快朵颐的满足感、幸福感,是一家人、亲朋好友乃至全村人的满足感、幸福感。小孩子们更是在院子里来回地奔跑,一会儿跑爹妈跟前吃口东西,一会儿喝口饮料,转眼又跑不见影儿了。

  外面热闹喧天,席面热闹喧天,父亲则在大棚里紧张有序地劳作着。席面过半,父亲会做一道生汆丸子汤。那是用一大块新鲜的里脊肉,用刀背将其反复剁碎,然后加蛋清,与肉泥和在一起增加黏稠度,加一点点芡粉,再放一点点盐就行了,拿筷子朝着顺时针方向使劲儿搅拌,直至成面糊状,再用手挤成一只只的圆形丸子,就着锅沿儿一边挤、一边下,扑哧扑哧的声音接二连三,煮了几分钟,丸子就会浮在汤锅水面上,片刻即可出锅。当一碗碗生汆丸子汤上桌,汤上漂浮着一个个洁白的丸子,星星点点的嫩绿芫荽点缀其间,白上添绿,仿佛神来之笔。那影影绰绰的是金黄色的小磨香油,香味诱人,动人心魄!孩子们再也顾不上说话了,吸溜吸溜地往嘴里吸吮着、咀嚼着。妈呀,可真鲜啊!一碗去油腻、清肠胃的丸子汤瞬间光盘。

  这时,好多人都站起来了,等待着那红烧大鲤鱼。有小孩子前去打探,然后箭一般地冲回来,妈,鱼出锅了。有人赶紧挪盘子,还有人拿袖子把桌上的油腻抹干净……父亲做的红烧鲤鱼那叫一绝。将一尺多长的活鲤鱼摔晕,开膛、去鳞、改刀、腌制,放花生油炸至金黄,捞出控油。凉油,大火,冰糖熬汁,然后放鲤鱼,加作料,最后出锅,那翻炒声一如鲤鱼跳了龙门,那火焰在油锅里随鱼一起翻滚跳跃……

  父亲也经常被请去做家宴。父亲做的醋熘白菜是小城一绝。前几天,我还碰见过去的一个工友,他说小时候他家请客,请的大厨就是我父亲,十来个人坐一桌,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遇着稀罕的美味都是相互谦让,他只记住了我父亲做的醋熘白菜。他说,你父亲绝对身怀绝技,那刀功一流,火候更绝佳,烧出的醋熘白菜鲜嫩、白净、酸脆、爽口,再加上朝天吼的红辣椒点缀,那盘醋熘白菜如此之迷幻、如此之暗香浮动,让他们兄妹几个眼巴巴地盯着,待客人起身告辞,他们兄妹几个冲到桌前,他眼尖手快,用手捂住那残余的醋熘白菜,狼吞虎咽,最后连菜汤都喝光了。

  周末,我们家常有客来访,父亲就会卷袖下厨,一面剥葱切蒜,一面还陪客人聊天,更显热情、厚道和从容。因为有客,我们姊妹几个也跟着沾光,举起筷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直到今天,我还存着父亲用过的蓝围腰。那个蓝围腰不仅父亲围过,还裹过主家回礼的糖果,以及有红点点的喜馍馍,还有用绳穿起来的甜麻糖。能吃上如此美食,那可是我们小时候的福气,父亲营造的这个家可是我们的天堂。每当看到那个蓝围腰,那些曾经被它包裹过的好吃的东西,都会一次次勾起我舌尖尖上的抖颤。

  情怀渐觉成衰晚。掐指算来,我的父亲已走了二十一年了,他做的菜肴只能留在我们的唇齿间,留在人们的回忆里。席面总有重开时,但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我父亲做的那种席面……席面是流动的,时间也是流动的,社会也在流动中发展。如今,吃席面都是在大酒店,而曾经做得一桌好席面的父亲,却永远把自己生命的小船,停泊在了一处寂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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