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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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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滩的麻线儿酱(图)
李子胜 题图 张宇尘

  在过去的日子里,破旧的衣服上总是补丁叠补丁,补丁多的衣服看上去不美观,但是可以蔽体,可以继续保持衣服的完整,给人留下最低限度的体面。那个时候司空见惯的麻线儿酱,就是百姓餐桌上的补丁,连缀了日常滋味的残破与苍白,遮住了一日三餐的窘迫。麻线儿酱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却像是不离不弃的看家老狗,陪伴主人度过了漫长的贫困岁月。黑黝黝的酱缸蹲在院子里,缸盖上有着尘土以及砸在尘土上的脚印,更像一位艰苦岁月里善良的亲戚,在你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给予慷慨的援助。只需要打开缸盖,舀一碗鲜咸的麻线儿酱,剥几根大葱,一顿饭就突然有滋有味了。

  麻线儿酱其实就是麻虾酱,百里滩人把麻虾酱异读为麻线儿酱。麻线儿酱就是用海里或者汪子里、盐沟里的一种体形很小的虾米做的虾酱,对于百姓餐桌而言,如冬天的大白菜一样司空见惯。在我与少年时代渐行渐远的日子里,对一个白瓷碗里被大葱蘸出各种痕迹的麻线儿酱的记忆,却始终如一地清晰。

  那时,家家户户都定量供应粮食,每个人因年龄、工作不同,定量供应的粮食也不一样。我家住在长芦汉沽盐场工区谭家港时,邻居们多是盐工,盐工是体力劳动者,每月享受近五十斤粮食定量,让我家羡慕不已。我父亲在粮食局机关工作,母亲虽然毕业于师范学校,却被分配到粮店工作,他们那时的工资收入、粮食定量都矮人一截。我二姑从十几岁起就生活在我家,一家六口人,日子始终过得非常拮据。在我的记忆里,换下棉裤就是单裤,没有从寒冷到温暖过渡的毛裤、秋裤。十几岁的男孩子喜欢去附近的盐碱滩上疯跑,满身大汗地跑回家,棉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两条腿从热气腾腾的棉裤里抽出来换上单裤,瞬间就有脱胎换骨般的轻松和凉爽。这个感觉就像吃了一年的玉米饼子就麻线儿酱,到了除夕这天突然面对红烧肉、熬带鱼、拌海蜇的丰盛年夜饭一样,让人狂喜不已。

  幸亏我家有农村和渔村的亲戚,农村的亲戚每年会给我家送来棒子面、高粱米;渔村的亲戚则是给我家送来各种咸鱼干:海鲇鱼干、腊头鱼(河豚)干、鲨鱼棒子干(一尺多长的小鲨鱼)、洋鱼(鳐鱼)干等。棒子面做的饽饽饼子,咬一口,立刻在嘴里散开,咀嚼起来毫无食物的滋味,吞咽时又剌嗓子眼,好多人吃棒子面都吃伤了。但棒子面遇到了咸鱼、麻线儿酱,混搭在一起竟让人容易接受了。棒子面味道的寡淡被麻虾酱、咸鱼的鲜咸弥补了,麻线儿酱与咸鱼的齁咸,又被棒子面的平淡甜香化解了。“天津卫”百姓一直爱吃“贴饽饽熬小鱼”,也应该是这个道理。

  贫困生活终于随着时代发展而结束了。我上高中后的感觉最明显,平常日子,家里餐桌上也不缺大鱼大肉了。1988年,我考进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到大城市去读书,中文系所在的师大北院校区坐落在六里台,北院很小,很像一个中学。大学四年,我最自豪的就是,师大北院的伙食不错,很多考入其他大学的汉沽一中的校友老乡们,都喜欢周末成群结队来师大北院蹭饭。那时的学生们最爱吃的菜是炒土豆丝,土豆丝经过油炸就有了一层焦香的皮子,咬开后里面又是沙沙的土豆泥,由于用甜面酱等作料炒制,味道上又多了一种酱香,买四两米饭、五角钱的土豆丝,这顿午餐可以给人带来如与初恋女友在幽深安静的公园相会的幸福感。那个时期,对麻线儿酱的记忆,早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也会避之不及。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口腔里,怎么可以常有大葱与虾酱的气味呢?

  青春时代是属于爱情的。人年轻时,比起对异性的爱慕,什么都不重要,年轻人为理想而奋斗,渴望被心爱的人仰慕。而年轻时的美好时刻,真像一块糖,甜蜜无比,但是放在生命的长河里,甜美的滋味就被缓缓地稀释冲淡了。人到五十来岁似乎活明白了,与生活、与周围的人和事都和解了。年轻时,眼界太窄,经历多了,很多人和事也就淡然了。可是,我发现,最难和解的是少年时代对故乡某种美食的情结。年代越久,对遗落在少年时代的美食便越想深入探究。

  过了五十岁,我突然对少年时代经常吃到的咸鱼与麻线儿酱产生了兴趣。我爱钓鱼,鱼钓多了,就晒成鱼干儿,到了冬天,分送给朋友们。可我不会做麻线儿酱,直到有个机缘,认识了蛏头沽村的董氏父子,他们把制作麻线儿酱的技艺传授给我,让我有了亲自做一下麻线儿酱的想法。老董为我们做了一桌正宗的渔家菜,当时是农历四月,渔家有“四月二十八,狼鱼熬海花”的说法。此时的狼鱼肚子里有金黄色的鱼子,无比鲜肥。餐桌上自然少不了红烧狼鱼,还有一道菜叫蚶子托,用鸡蛋、玉米面和白蚶子肉做的,做法类似锅塌银鱼。这个蚶子托别具一格,在满桌子渔家菜的味道比拼中,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董氏父子是海鲜酱制作的非遗传承人,当然少不了他们最拿手的麻线儿酱,端上桌的麻线儿酱颜色纯正,质地细腻,团一把小葱,蘸取虾酱,塞进口中,唇齿之间立刻充满虾酱浓郁的鲜味和小葱的香味,麻线儿酱一点也不咸,因为不咸,鲜香便更加突出。他们制作的麻线儿酱,与市场售卖的完全不是一个口味。

  老董告诉我,做麻线儿酱必须得选上好的麻线儿,最好是混养汪子里的麻线儿,也就是俗称的“港麻线儿”。与大海仅间隔一道海垱的大汪子,也就是“港”里出产的鱼虾,都要比大海里同样的鱼虾美味。民间有“河鱽海鲙港梭鱼”的说法,这里提到的港梭鱼,就是指混养汪子里的梭鱼。混养汪子里的港梭鱼、港鲇鱼、港刺鱼、港狼鱼、港鲈板鱼、港白虾,都是内行食客热捧的好食材。海里也有麻线儿,但是海麻线儿皮厚肉少,做熟的麻线儿酱颜色粉红,大葱蘸过的酱碗,残渣相对多些。麻线儿放进酱缸发酵时,千万不能用淡水清洗,掺和一定比例的海盐,搅拌均匀,再有阳光加持,一个月后,就可以吃到美味鲜香的麻线儿酱了。晚上用密眼篓子放进麻线儿酱缸,转天从麻线儿酱里渗出的虾油就充满了篓子,撇出来的虾油,也是上好的调料,或腌制小菜,或做炒菜作料,或做馇鱼作料,都能大幅提升味道。但是,取干净虾油的麻线儿酱味道很差,没法吃了,一缸扔掉十分可惜,老董尝试着用这种麻线儿酱腌制芥菜,这个麻线儿酱芥菜吸收了虾酱的滋味,反而别具一格,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百里滩渔家海鲜酱,除了麻线儿酱,还有白虾酱、螃蟹酱、海虾酱,其味道各有千秋。麻线儿酱遇到了其他海鲜酱,就像胡同串子遇到了社会大哥,抬不起头来。过去有的百姓吃不起海虾酱,这种虾酱要用鲜活的养殖虾,去掉虾头里的胃包和虾线,用绞肉机绞碎后腌制,成本有点高,但是味道确实比麻线儿酱更鲜。我有个性格豪放的朋友,曾经一口气买了五万块钱的养殖虾,做了几缸海虾酱,上门淘换者络绎不绝。他曾经在酒桌上斗酒,输掉了一缸虾酱,一时传为美谈。此事,也足见百姓对海鲜酱的痴迷。

  去年冬天,我在家尝试做麻线儿酱,遇到问题就用微信咨询小董。麻线儿与海盐搅拌后,放进玻璃缸里,每天在阳光里搅拌,麻线儿的颜色从土灰色,逐渐转换为淡紫红色。最初几天,玻璃缸散发出的生腥味很大,一周以后,开始有了类似螃蟹的那种鲜味。继续每天在阳光里的搅拌,让阳光激发麻虾身体里的鲜味。

  对故乡味道的记忆,就像一根拴着风筝的纤细而结实的丝线,总是牵扯着放飞很久的内心,时不时地就渴望重回故里,重温旧梦,重品少年时代的家常味道。去年,我的两位高中时代好友,先后从澳洲回家乡探亲,品尝故乡的家常菜——炸马口鱼、大葱蘸酱、溜咸鱼、拌海蜇、馇熬港白虾、馇八带鱼、蒸海红、红烧海乖子鱼,我能从他们惊喜的眼神里,察觉出这根牵引丝线的恒久力量。

  生活刚好起来时,麻线儿酱就像被遗忘在尘埃里的穷亲戚,因为我家生活不再急需玉米面和咸鱼干,于是它们便被逐渐富裕起来的生活淡忘,甚至抛弃了。很多年中,我只是偶尔撞见它,但是很少直视它,更懒得重新品尝它。我觉得那就像是贫穷生活中的那块大补丁,当时可以补衣蔽体,但是同时也让人觉得像块大伤疤一样丑陋,令人自惭形秽。

  过了知天命之年,因为我对盐渔文化的重新认知,逐渐发现了麻线儿酱的悠远淳朴之美,它饱含着海鲜与海盐的味道,是大海的慷慨馈赠,无论时间如何变化,它一直静静地陪伴着我,值得我重新爱上它——原来,易变的是人心,不变的是故乡的味道。

  渔民称每天搅拌麻线儿酱为“精悠”。我很喜欢这个词,只有精心呵护,才会得到最美好的味道。因为亲自做过了麻线儿酱,我对这种海鲜酱的认知,也越来越饱满,我用文字描述时也就多了一份自信。我在中篇小说《海鸭谷》中,就用主人公“精悠”麻线儿酱作为闲笔,增加小说的味道:

  “晒虾酱的麻虾,都是春生在纳潮沟里拉网拉的,土灰色的麻虾被拉上来,用海水简单一洗就干净,然后拌上灰头土脸的粗粝海盐,搅拌好,装进缸里。再经过多日的暴晒和不停的搅动,把每天的新鲜阳光源源不断地搅拌进去,麻虾酱才会从腥咸变成咸香。从腥咸到咸香,像是坐着漫长的滑梯,只有一丝不苟地搅拌,才能从齁咸的这端滑向咸鲜美味的那一端。每天打开缸盖,春生就能看到虾酱颜色的变化——从灰褐色慢慢转变为紫褐色,这就是搅拌进去大把大把香喷喷的阳光的缘故吧。”

  二十多年的写作生活,让我感悟到,这些富有生命力的文字,一定要有结实的生活经历作支撑,才会永远拥有毛茸茸的质地。这样的文本,无论你什么时候打开,它们都永远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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