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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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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打柴人(外一篇)(图)
徐 鲁 题图 张宇尘

    “蹲墙根,晒木碗。”这是洒渔镇一带乡民的一句熟语,就是人穷志也短、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意思。乡村振兴工作队在洒渔河边的老鸹村住下来后,对这里的乡亲们发誓说,要是不把老鸹村变个样儿,就再也不回昆明去了。

  老鸹村的人在私下议论说,这几个年轻的驻村工作队队员,是不是在说大话?周爷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说:“一个锭子捏不到天亮,一根竹竿刷不到头啊。年轻人把话说得这么绝,真是把自己的退路都挖断了。”周爷爷打心眼里疼爱和感谢这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

  周爷爷是洒渔镇远近闻名的种苹果大户,虽然他不是老鸹村人,但都是山前山后、同属一个镇子的近邻乡亲,老鸹村能早日脱掉贫困帽子,他哪有不盼望、不高兴的道理?所以,能帮上忙的,周爷爷就尽力帮忙。老鸹村想种什么果树,凡是周爷爷晓得的技术,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周爷爷跟家人说:“早几年,上级领导不是让我做个带头人,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吗?你们晓得,我哪来的这个本事?小朱书记他们来了,老鸹村总算有个盼头了!”

  周爷爷还想到,眼下已经入冬,到了夜里,驻村的队员们屋子里要是没有火塘,那怎么受得了?再苦再累,也不能让这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遭这个罪啊!前些时候,周爷爷和老鸹村的几个村民商量好了,只要谁有了一点空闲,就分头进山去打几担柴火,给工作队队员们送去;不能上山打柴的,只要家里还有宽裕年柴的,就匀出一些来。老鸹村别的什么拿不出来,一点干柴还是有的。

  这不,趁着今天天气晴好,周爷爷一大清早就起来,一个人别上砍柴刀,还带了一点干粮和一瓶水、一瓶白酒,扛着扁担就往后山去了。

  在洒渔镇的不少村子里,乡亲们烧火做饭,还是习惯用柴火。柴火里又分家柴和硬柴。像松根、松枝、藤子和一些细小的杂树干枝之类的叫家柴,烧火做饭是可以的,但不耐烧,烟也大;生火塘用的柴火,得用硬柴,就是像柞木、野板栗、山樱一类的硬木,耐烧,火头也大。不过,打硬柴得走很远的山道,往深山里去。近处的山冈、岩脚下,只能砍到一些家柴。所以,周爷爷特意带上水和干粮,要进山去打几担硬柴,送给朱队长他们烧火塘用。

  后山这一带的山道,周爷爷从小就走熟了。从十来岁起,他就常来这一带的山岩脚下打柴。哪座岩头上有几棵能长成材料的大树,应该留着;哪座岩头上疯长着一些野板栗和山樱等长不成材料的杂木,每年都可以砍来当柴火;哪座岩脚下常年长着可供攀缘的藤子……他心里都有数。用周爷爷自己的话说:“狼有狼道,狐有狐路,猎人也有猎人的脚板子。”

  不知是从哪一辈人传下来的习俗,打柴人进山打柴,都要敬一下“柴神”:用自己带进山的酒水和食物,摆在岩脚下和要砍的杂木丛前,念念有词地念诵几句吉祥话,大意是求得“柴神”宽谅,保佑砍柴人平安,期望来年这一带还会草木茂盛、取之不竭。周爷爷小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柴时,也懂得了敬“柴神”的习俗,所以,他要进山打柴的时候,一定会带上一些干粮和酒水,又能敬“柴神”,又可给自己解渴、解乏,垫垫肚子。

  周爷爷常说,不论做什么,都要“穿钉子鞋拄拐棍——把稳行事”。打硬柴,他从小就练成了一把好手。按照老一辈的规矩,真诚地敬了“柴神”后,他就抽出事先磨得锋利的砍刀,开始干活儿了。他砍下的硬柴都是一样的长短,码成捆儿后再砍一些坚韧的藤子,或者把细长的苦竹扭成坚韧的竹篾,还有那些韧劲十足的牛筋草,也能搓成结实的草绳子,把砍下的柴木捆成结结实实的一捆儿一捆儿的,码放在一处对着风口和向阳的山岩上,便于风干。

  山里人为人都很朴实,不会为了一两担柴火,背上不劳而获的坏名声。所以无论是谁打下的柴火,放在这里多久,都不会被人担走。你想什么时候来担下山,就什么时候来好了,都没有问题。还不到晌午,周爷爷已经打了七八捆硬柴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山岩上。这时候,他觉得有点累,就找了块岩石坐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拿起酒瓶,“咕嘟”了两口,给自己解解乏。

  “唉,真是老咯,不中用了,还没打上几担柴,身子就有点‘打踉跄’了啊。”他有点自嘲地自言自语道。突然,从远处隐约传来了呼唤声。周爷爷手搭凉棚,一边瞭望,一边侧耳听去,真的有个人影,正从远处朝着这边走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附近中心小学的王校长。王校长从小是在后山这边的白鹤村长大的,对这一带的山道,也跟周爷爷一样熟悉,所以他晓得在哪里能找到打柴的周爷爷。

  说实话,光是小学里的事情,已经够王校长忙活的了,平时哪有时间和机会再来“体验”少年时代经常干的打柴的营生呢?正好赶上星期天,他听说周爷爷进山打柴去了,就马上从小学附近的农家里,借了一把砍刀和一根扁担,循着山道就来找周爷爷了。

  王校长眼色好,老远就看到山岩边周爷爷的身影了。他一边喊着:“大爹——周大爹——”一边快步朝这边赶来。身在此情此景中,王校长忽然想起从小就背熟的一首唐诗——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饶有兴致地念诵了一遍,忽然又觉得这首诗不太对景,松下既没有童子,师傅也并非是在山中采药。他忽然记起,另有一首明代孙一元的《访樵者》,跟眼前的情景更为贴近:“远寻山中樵,不识山中路。隔林伐木声,遥忆林深处。”他饶有兴致地一遍遍念诵着,不觉已来到周爷爷跟前。

  “哎呀,是志远呀,你咋来了啊?”周爷爷一见来者是王校长,有点惊讶地问道。

  “大爹,打硬柴可是要点子力气啊,我来帮帮您。”王校长笑嘻嘻地说道。

  王校长名叫王志远,是周爷爷从小看着长大的。所以,周爷爷总是“志远、志远”地喊他。

  “是哦,一上午不到,就有点跌跟头、‘打踉跄’了,真是老了啊。”周爷爷自嘲地笑笑说,“你这一天到晚,扑爬连天的,还有工夫跑来打柴!”

  “大爹,学雷锋、做好事,不能都您老人家一个人做呀,我也想跟着您进点步、沾点光嘛!”

  “打两担柴火也算‘学雷锋’?”周爷爷一直喜欢志远张口就来的幽默感,一听到这话,憨厚地咧嘴笑着说,“工作队的年轻人,在城里哪个不是娘疼爹亲、娇生惯养的,住到了这山里头,可不能让他们连个火塘都围不上呀!”

  “老鸹村人应该感谢您呀,这些年来,您可真是替他们操碎了心!”

  “哎,‘软绳子才能捆得住硬柴火’!将心比心,只要老鸹村变好了,全洒渔镇的人,不是也会跟着脸上有光吗?”

  就这样,在家乡的山岩下,这一老一少两个打柴人,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捆、我一捆,从日上三竿,打硬柴一直打到日头落下了山岩。

  乌蒙山月朗

  乌蒙山区冬夜的月亮,比任何地方都要清冷和皎洁。不知是在什么年代里,生活在乌蒙山区的人们留下过一句老话,叫作“桫椤寨在月亮上”。一句话就把乌蒙山区月亮的美丽和神秘,活灵活现地描画了出来。

  乌蒙山区的冬夜,清朗、高旷、开阔。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天地一片澄碧,月亮又圆又大,明晃晃的,仿佛一抬脚就可以走进去;皎洁的月光洒在桫椤树、凤尾竹、金竹、苹果园、土楼、瓦屋上……好像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水银般的光亮。

  就在周爷爷和王校长这一老一少,挑着柴担走在山路上的时候,一轮金黄的月亮,已静悄悄地升上了阔净的夜空,升起在高高的黑山顶上,银色的月光从山顶洒到山脚下,洒满了洒渔河两岸的苹果园,也把长长的流水映照得波光粼粼。

  多么皎洁的月光啊!月亮高高地升起在仿佛正回荡着苍凉箫声的山林上空、山谷上空,升起在收获后肃静的田野上空、坝子上空,升起在堆满了苞谷秸和稻草垛的禾场上……偶尔有一两只不肯归巢、还在夜游的大鸟,会“哇”的一声从黑黢黢的树林和竹林里飞起,更衬托了这山区月夜的静谧与空旷。

  这时候,有的老年人也许正坐在堂屋中间的火塘边,衔着长长的烟杆,给后辈人讲他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小时候的故事。这时候,在河对岸的小学校里,挂在校门口一棵老樟树下的那口铁钟,应该已经安静地入梦了吧?只等着明天,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不是王校长,就是另外一位值日的老师,会轻轻地把它敲响。响亮的钟声会从小河对岸,飘过整个弓河村,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那些像小山雀一样的孩子,重新召唤到小学校里来。

  皎洁的月光,还会透过一格格窗棂,洒进每一间空空的教室里,洒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小课桌、小讲台、小黑板上,就像洒进大树上的鸟巢里一样。月光也安静地洒在校园外面的小石桥上,洒在通往村子的小路上,照亮了小路上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夜霜,和一小团、一小团安静的积水。

  在洒渔河边读书的孩子,没有谁不知道千瓣莲的故事的。王校长多次给老师和学生们讲过千瓣莲的故事。

  小学校园东南角上,有一片小香樟树林。那是王校长来到这里的第一年,请周爷爷和一些家长帮着栽下的。现在,每一棵小香樟树都长得郁郁葱葱、挺拔茁壮了。

  小树林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池塘,因为老师和学生们都熟知了千瓣莲的故事,开春后的一天,周爷爷来学校帮忙清理小池塘里的杂草,特意带来一包莲藕的根子,分散扦在池塘四周的泥巴里。

  王校长问:“大爹,这是什么根子?”

  周爷爷笑着说:“你不是天天给娃娃们念叨千瓣莲、千瓣莲吗?这些就是千瓣莲,也就是乌蒙山人口里的宜良莲。”

  王校长笑着说:“好呀,还是大爹想得周到。等千瓣莲长出来了,这个小池塘,就有点寓言色彩啦。”

  “只要能出芽,就准能开出花。”周爷爷说,“不过,还要等上好些日子呢!”

  “大爹说得对,要想看到最美的千瓣莲盛开,就得有足够的细致和耐心。大爹您看,还有那些小香樟树,只要给它们一些时间,不也是一棵一棵地都在长高吗?”

  这片小香樟树林,也是王校长心心念念所在。栽下了这片小香樟树林之后,每天上课前,响过预备铃后的那几分钟时间里,王校长总喜欢站在走廊上,满怀欣喜地看着那些绿油油的、正在生长的小香樟树,心头也会情不自禁地漾过一阵阵温暖的自豪感。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不知从哪本书上读过的一段话:“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亲自种植的,因此对我非常亲切,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事。在我没来到这里以前,这里是一片生满野草和荆棘的荒地,正是我们经过垦殖,将这片荒地变成了美丽的园地。啊,想一想吧,再过三四百年,不,不需要三四百年,也许几十年之后,这里将全部是一片美丽的花园,一片高高的、绿荫遍地的树林,那时,人们的生活将是多么惬意和美好……”

  有多少个暖风习习的春夜,或是虫声唧唧的夏夜或秋夜,当月亮像弯弯的小船,在白莲花般的云层里缓缓穿行的时候,夜风从小树林那边吹过来,带来一阵阵淡淡的小香樟树叶的芬芳,吹来小池塘边的水草和绿荷的清香,他在这小小的校园里来回徘徊着,就像在欣赏着自己用心写下的作品一样。

  他想象着,这里的每一棵小香樟树,都像是一个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他必须带着所有的老师,用心地、努力地去给每一棵小树培土、浇水、护根、捉虫,甚至要修剪一些偶尔长得有点歪斜的树枝。

  他想象着,每一个孩子在未来的日子里,都会沿着这条小路,走出童年的小山村,走出洒渔镇,甚至走出乌蒙山,去寻找自己的“诗和远方”。而现在,他和他的同事们的使命,就是在这些洒渔河边的孩子们心上,洒上清泉和雨露,让他们像春天的小树一样长高、长壮实!让每个孩子的脚步,都能从这小小的起点开始,变得端正、踏实和坚定,从这里,坚定地迈向未来的日子,迈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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