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栾树，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位：传奇摇滚乐队主唱、音乐制作人，还是马术运动员？似乎都对，但并不全面。作为国内摇滚乐的先行者，栾树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火热，他创作、演奏、演唱的经典歌曲是大家心中的美好记忆。他为人低调，在巅峰期步窦唯的后尘告别黑豹乐队，潜心于音乐制作和马术训练，令人捉摸不透，钦佩不已。

　　栾树集创作、编曲、制作、演奏于一身，是圈内公认少有的横跨古典与当代、摇滚与流行的金牌制作人。从歌手到制作人，从摇滚到流行，从电视剧配乐到电影音乐创作，他用简单的心，做着最纯粹的音乐。

　　采访栾树，约在他位于京郊的马场。眼前的他低调、安静、谦逊，让人很难把这个人和摇滚乐队主唱联系在一起。在马场会所稍坐之后，我们转移到马厩二楼。转场的要求是栾树提出来的，因为二楼有完备的音响播放设备，有钢琴等乐器，有他钟情喜爱的唱片，更重要的是，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马。他会在聊天时有意无意地将视线瞥向楼下的马术训练场，“看，教练现在骑的就是我的马。”从言谈到眼神都充满了热爱。

　　他调试好音响设备，将自费出版的作品集《栾树·之礼》放进唱机。一曲曲优美的音乐在耳畔响起来，栾树的思绪回溯，轻轻述说着他的每一个创作动机。这些歌都是他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他自己应该已经听了几十遍上百遍，但是在播放的过程中，他仍然十分投入，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节奏晃动身体，跟着轻声齐唱。当作品《致大海》的旋律回荡在房间里，他深情地回忆童年，父亲带着他去看大海，那涌动的音符勾勒出海上日出的雄浑壮美，陷入沉思的栾树，眼角已溢出晶莹的泪水。

　　对马的热爱和对音乐的执着完全融入栾树的骨髓、血液之中，没必要纠结他的身份定义，当年意气风发、长发飘飞的摇滚主唱，在岁月的磨砺中，历练成一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音乐绅士。

　　结束两个小时的愉快聊天，栾树坚持送我出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空气更加清新，云开雾散，栾树挥手道别：“有空常来玩，我要去看我的马了。”忽然觉得，其实，这样听听歌、聊聊天、陪陪马，生活真的特别美好。

　　13岁到北京学古典音乐

　　转型担任黑豹乐队键盘手

　　栾树生在青岛，父亲是中学音乐老师，母亲虽是国棉二厂的普通工人，却爱好诗歌，充满文艺气息。父亲送给栾树一把儿童小提琴，带他去音乐教育家董吉亭家里学琴。每天拉不完的练习曲，为他指明了人生方向，也给了他一个不一样的童年。“现在回想起来，年少时期的我是被音乐氛围环绕着成长起来的。无论什么时间，家里只要有琴声，不管我们兄弟几个谁在练琴，包括奶奶、爸爸、妈妈在内的全家人都非常开心，绝对不会打扰你。”栾树说。

　　13岁那年，栾树背着小提琴独自一人坐绿皮火车到北京，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因为被小号演奏家冀瑞凯看中，改学小号，辅修钢琴。上学期间，他最爱去音乐欣赏室，借阅琴谱，对照着听交响乐。“我对音乐的理解得益于古典音乐，我学了各种乐器，参加了学校交响乐队的排练、演出。”

　　邓丽君的《一封情书》给栾树带来崭新的体验，很快又听到了《人证》《狐狸的故事》《阿西们的街》等日本电影的主题歌。“那个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此前根本没听说过吉他失真，甚至不知道音乐原来可以这么自由。”他和同学景岗山、庄飚、林海组成校园乐队，翻唱刘文正、陈彼得的歌。

　　16岁时，栾树给一部电视剧写过音乐，那部剧叫《马路天使》，讲清洁工的故事。“当时我还是学生，但已经在写流行歌曲了，写完之后和同学们一起排练、录音。我们都不太了解录音是怎么一回事，只能一起探索。共同写完总谱，大家的演奏水平都没问题，但对于声音的呈现缺乏认知，也不知道立体声的概念，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是单声道播出，哈哈。”

　　栾树正式发表的第一首作品是为1990年北京亚运会创作的《我的亚细亚》。“当时苏芮堪称巨星，央视导演问她是否愿意唱这首歌。她听完样带之后立即答应邀约，即使这首歌是合唱，她也愿意来唱，最后录出来是刘欢、韦唯和苏芮合唱的版本。”栾树回忆。

　　不久后，栾树加入黑豹乐队，担任键盘手。1992年，黑豹乐队凭借专辑《黑豹》红遍大江南北。栾树感慨道：“那个年代的东西充满人性化和温暖的感觉，没有高科技，全凭真本事，但是有一种质感，就像是用胶片拍电影的那种感觉。”专辑发行后不久，窦唯退出乐队，栾树成为主唱，并参与制作了黑豹乐队的第二张专辑《光芒之神》。

　　有一个人对栾树影响很大，就是黑豹乐队第一张专辑的制作人Jim Lee。“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声音怎么采进来，怎么完成缩混，录歌手的时候，制作人跟歌手怎么交流，我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有意思，黑豹的第二张专辑我们自己来制作，也不觉得生疏。”

　　1994年，继窦唯之后，栾树也离开了黑豹乐队。“我那会儿有一个最大的改变，突然不喜欢站在舞台上唱歌了。但是，特别喜欢在幕后做一些工作，于是就开始向电影音乐、音乐制作方面倾斜。”

　　如今任何音色都能修出来

　　但缺少了模拟录音的真实感

　　离开黑豹乐队后，栾树远离了大众的视野，不愿意抛头露面。用他自己的话说：“躁得比较早，之后，安静得也快。”他为韩红、那英、许巍、齐秦、孙楠、沙宝亮、周晓鸥、纪如璟等人制作音乐，许巍的《在别处》、周晓鸥参加《我是歌手》时的音乐制作均出自他手。

　　他至今仍怀念模拟录音的时代：“那时我录过上百首歌，都是在模拟台子上直接混音，歌手、乐手靠的是实力，为了录人声，换不同的麦克风，为了调鼓的声音，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了找吉他的音色，能换若干把琴。这都是对声音的极致的要求，不像现在，后期修修补补，什么音色都能修出来，简单了，容易了，但缺少了很多可贵的东西。”

　　机缘巧合，栾树为俞钟导演的电影《我的兄弟姐妹》创作配乐。“俞钟导演十分重视作曲，把作曲当成整个电影创作团队中最重要的工种之一。我从剧本创作阶段开始介入，参与了多次剧本研讨，所以非常明白故事的创作背景和编剧的内心世界，这些经历对作曲很有帮助。”

　　《我的兄弟姐妹》讲述的是一家人彼此相伴取暖的故事。其中一段音乐，栾树创作的时候，想到了自己少年时从青岛坐火车去北京，和妈妈告别的场景。“那时候妈妈要上班，不能送我，而我乘坐的火车恰好会路过妈妈上班的工厂。于是我和妈妈约定，我上车后，在车窗上系一条红领巾，妈妈站在铁路沿线的一棵大树下，等火车经过时，她就能看到那条迎风飘扬的红领巾，就会知道我坐在哪儿了。”栾树觉得这部电影中也有类似的情感，便把这段情绪写成音乐，融进了电影。

　　当年为《非诚勿扰2》配乐，栾树倾向于摇滚风格，但时隔多年日渐成熟，如今他开始回归音乐的本质。“现在只需要一台合成器、一台电脑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包括律动、根音变化、不同键位和不同把位，都可以用软件做出来。但说实话，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虚拟化了，我更想回归音乐本身的真情实感。我还是崇尚旋律、和声，我的作品呈现出来的基本上都是以旋律为主的东西。我做的电影音乐有大段的交响乐，也有电子乐、重金属音乐的感觉，同时也用过琵琶、三弦这类民族乐器，用过弦乐队与电声融合，这些我觉得都挺过瘾的。”

　　人生经历的每一段酸甜苦辣

　　对音乐人的创作都有很大帮助

　　栾树喜欢《辛德勒的名单》《星球大战》《疾走罗拉》等电影的配乐，认为自己还有很大差距，只不过运气好，遇上了一些商业电影，为自己闯出了一点名气。他也尝试过创作纪录片音乐，他认为：“纪录片的空间更大，需要的内容也不像电影音乐那么复杂，但越简单的东西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做出来。”

　　“我在写电视剧《雪豹》主题曲的时候，去了西藏的卓木拉日峰。真正站在雪山脚下，感觉无比震撼。”栾树把这段音乐收录在他的作品集当中，取名为《卓木拉日的回忆》。

　　栾树的不少音乐作品都能把人带入画面当中，比如那首长达8分钟的《致大海》。“我从小在青岛海边长大，我爸经常领着我去海边看日出，看太阳从海岸线缓缓升起。这首歌用在了一部影视剧里，我希望能比较具象化地向观众传达大海的感觉。”他认为，人生的实际经历，每一段酸甜苦辣，对音乐人精神世界的积累都有很大的帮助，能起到催化作用。

　　他花了一年时间，对自己过去创作的音乐重新编曲录制，出版了一套三张黑胶唱片专辑，取名为《栾树·之礼》。专辑分三个部分——曲若水、曲则全、逍遥游，分别对应纯音乐、世界音乐、流行乐。“比如，专辑里面收录了王菲唱的《清静经》，把老子的道家经典变成清灵的音乐。我在音乐学院附中上学时相识的朋友吕思清帮我完成了部分弦乐演奏，他录音时，我在旁边听，唏嘘不已，特别感动。”在自小学西方古典音乐的栾树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民间音乐是他真正的根源，让他感觉很踏实。

　　栾树拒绝商业化，他的歌很少被传唱，他也很少为他人创作流行歌曲。实际上，他非常擅长编写和声旋律，当问及他为什么没去做一些比较市场化的流行音乐时，他给出了答案：“音乐本身没有标准，它是人主观的感受，而不是音乐家客观的成绩。这和体育不一样，体育有严格的评分标准和评奖机制，但音乐很难给出一个量化的标准。”

　　栾树那一代音乐人，缔造了许多经典作品，铸就了时代记忆。摇滚精神成为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而经过岁月涤荡之后，栾树的纯音乐作品折射在影视画面中，无疑成为唤起这种精神的一个符号，带来更真切的感动。

　　栾树访谈

　　从音乐人到马术选手

　　一辈子就做这两件事

　　问：您从小痴迷于音乐，什么时候喜欢上骑马了？

　　栾树：可能是从小受电影的影响，觉得骑在马背上的佐罗怎么能这么帅啊！所以当我第一次骑马，真的是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我就想，这肯定是我一辈子的爱好！我很快学会了骑马，骑着马到处跑，偶然认识了一名教练，看他们训练、比赛，发现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学问、思想，不是说能跑、能停就算会骑马了，骑马可以帮你做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

　　问：普通人很少和马接触，谈谈您骑马、养马过程中的体会？

　　栾树：和马在一起，能让人变得安静，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和马共同度过三十多年了，什么事都经历过，逐渐变成了一种信念的支撑，让我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马的节奏并不是天生的，需要靠人去传导，甚至需要用不同的情绪和马说话。很多人在意马的血统，但一匹好马，如果没有人骑它、训练它，它就失去了血统的意义。这就好比一个音乐天才，如果他没有作品，就毫无说服力。音乐需要掌握节奏，这让我骑马时进步比较快。马的那种顺服、服务于人的精神，也让我明白了音乐要为人服务。

　　问：从音乐人到马术选手，您有没有进入了“第二人生”的感觉？

　　栾树：我在1997年9月代表北京队参加了第八届全运会马术比赛，以业余运动员的身份在场地障碍个人赛中获得第八名，并帮助北京队夺取了场地障碍团体赛冠军。其实有一个阶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自己。后来慢慢想明白了，做音乐和骑马其实是相通的，我用一样的态度对待这两件事。我觉得这辈子能把做音乐、骑马这两件事情琢磨明白，就已经不错了。

　　问：想没想过专门为马术运动创作音乐？

　　栾树：我的马厩从早上就开始播放音乐，根据不同的天气，选择不同的音乐，以这种方法与马交流。马术运动给了我很多启发，包括音乐创作，我还想拍一部关于中国的马的音乐纪录片。有马的地方就有音乐，这是一种完美的结合。我喜欢旅行、喜欢马，我喜欢边缘化的文化和生活，也一直想把这些记录下来，做一组中国的world music（世界音乐）。中国好的音乐太多了，我曾在云南听到当地少数民族的唱诗，四部和声，听得人后背发麻，折服了！我希望能从声音当中挖掘我对录音和制作的想法，从音频和视频角度全面地呈现出来。音乐给予了我很多，我也要回报音乐，回报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