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9岁的金彭育堪称五大道的“活字典”。他生在五大道,长在五大道,工作在五大道,几乎走进过这里的每一栋小洋楼。他拜访过200多位近代名人的亲属和后代,搜集了大量史料,将小洋楼串成了一部天津近代史。如今他仍经常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五大道,为游客义务讲解这里的故事。他说:“我要让来到五大道的人们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只要我走得动、讲得了,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生在常德道金氏宅邸
第一份工作是修缮小洋楼
1945年,我出生在常德道57号金氏宅邸。这是一所由五栋楼房组成的大院,1937年建成,原房主是开办瑞兴益棉纱庄的金桂山。金桂山人称金八爷,曹禺的话剧《日出》中有一个未曾出场,却操控着金融体系的金八,有人说这个人物的原型就是金八爷,其实差别很大。金氏原系津门望族,清康熙年间自浙江绍兴迁来天津,亦儒亦商。我的十三世叔金钺是很有名的诗人、收藏家。
金氏宅邸临街的四栋都是三层洋楼,坐南朝北,清水墙,筒瓦顶。房屋为砖木结构,有菲律宾木地板、木楼梯、三槽窗和挂镜线,天花板为圆形灯光灰线和方框灰线。室内装修很讲究,暖气、卫生间一应俱全。1941年,金家又在后院建起一排罗马风格的条子楼。
住在常德道金氏宅邸的是金氏药王庙支系的四兄弟:八哥金恩荣、九弟金恩弟、十弟金恩科、十二弟金恩藻。金恩弟是我的太爷爷。我没见过他,但在我爷爷的书柜里,有他画的扇面,画名为“兰竹清趣”,上面有他的钤印,还有一枚闲章。还看到他的一册线装书《品三诗钞补》。
我小时候,金氏宅邸这个大院子里住着七八十口人。我和爷爷还有父母住在1号楼。在我的印象里,每间屋子里都摆着一张条案,上面放着花瓶,正中摆设一个用玻璃罩罩住的玉如意,各屋中有青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特别好看。
长辈要求我们不能出门,只能在大院里玩。1948年,我3岁多,总爱往西楼我四伯父金克刚的住所跑。他家里总有客人,打牌、跳舞、打乒乓球,最是热闹。金家平日很低调,亲戚间往来密切,却鲜有生人来往,一下子家里多了那么多陌生人,我自然觉得稀奇。长大后我才知道,四伯父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属刘仁领导的中共中央华北局城市工作部。这些客人其实是从香港、上海路过天津,暂停一时,便要转往解放区的进步人士。
新中国成立后,金家将房子卖给了人民政府,金氏宅邸成为公产房。我还记得交公的那天晚上,爷爷对我们说:“咱家现在没有房子了,咱们要进入社会主义。”大家还吃了顿捞面庆祝。家里很多人都参军或求学去了外地,剩下三十多口人,被政府安排在马场道安乐邨。如今金氏宅邸是天津市冶金集团的办公地点。
我们的新家安乐邨建于1933年,原名新武官胡同,南临马场道,北接睦南道,西通桂林路,东毗邻马场别墅。沿马场道一侧为南北向,共八个门,称为“横八所”。胡同里面的房屋都是东西向对称的连排式住宅,围成院子,栽种两排高大的槐树,春夏之际浓荫如盖,槐香四溢。
1962年,我没上完中专,被分到市房管局修建公司,修缮五大道的房屋。我负责检修,要对这里的小洋楼进行全方位查访,每栋房子的设计师是谁,房子采用哪些材料,谁住过,都要有所了解。
受家庭熏陶,我从小喜欢写诗、写文章,常给《天津日报》《天津晚报》投稿。记得在1964年,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收到16块钱稿费,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给我高兴坏了。没能上大学是我的一个遗憾,因此冬天不施工时我就继续学习,考上了新华职大,并于1966年毕业。在学习中国近代史的同时,正赶上我们修缮曹锟、徐世昌等历史名人的故居,我对小洋楼的兴趣更浓了。
组织全市换房大会
当上了小洋楼义务讲解员
上世纪50年代,全国开始推行换房活动,交换房屋使用权。那时大多为公产房,换房主要是为了解决人们上班路途远、居住不便等问题。上世纪80年代,天津掀起“换房热”,成立了换房总站。领导知道我爱写文章,对天津各区房子也比较熟悉,派我编辑《天津换房报》,让老百姓通过这份报纸获取换房信息。为了增加可读性,我把自己了解到的五大道老房子的逸闻趣事写出来,发在报纸上。这份报纸前后持续了10年。
那时每年从3月到11月,各种类型的换房活动持续不断,其中人气最旺的,是每年春天在郑州道犹太教堂附近举办的天津市春季换房大会。大会为期一周,备有5万多条换房信息。之前我们没日没夜地制作展板,我每天都不回家,就睡在换房指挥部。大会开幕后,郑州道每天都挤满了人,板子上贴的、墙上挂的、地上摆的都是房屋信息。市民们挑选好心仪的房子,然后去找工作人员登记。多数是两角互换,也就是一家换一家,有时是多角互换,换房户彼此之间都觉得没问题了,就可以办手续等着搬家。换房工作记录了时代风貌,在商品房尚未出现的年代,为许许多多老百姓解决了住房问题。
1988年5月,全国换房工作会议在和平宾馆召开,二十多个省市的相关领导前来参会。那几天总在下雨,不方便外出,会议主办方安排我给来宾们讲讲和平宾馆的故事。我带着大家参观了宾馆里当年毛主席住过的房间,陈设还维持着原貌,只是多了一个空调。来宾们得知我就出生在附近,对这一带的历史很熟悉,便让我领他们在附近参观参观。从大理道到睦南道,再到重庆道,每一处建筑我都仔仔细细地讲解。他们说:“这片区域的故事太丰富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鼓励,我继续挖掘老房子的历史,也开始成为小洋楼的义务讲解员。
帮寻访者走进旧居
为小洋楼找到对应建筑师
所谓五大道,实际是横贯东西的六条马路——马场道、睦南道、大理道、常德道、重庆道和成都道,因常德道较短,便省略了。走进五大道,好像漫步于历史长廊中,哥特式、巴洛克式、罗曼式、英格兰田园式、西班牙式、意大利式、中西合璧式……各种造型的小洋楼多达千余栋,令人目不暇接,因此被誉为“万国建筑博览会”,并且此处居住过许多近代名人,发生过许多精彩的故事。
五大道上的小洋楼,我几乎每栋都进去过。今马场道2号的洋楼,原主人是曾任北洋政府总理的潘复。上世纪90年代,潘复之子潘耀星偕夫人从北京来天津探访父亲旧居。当时我在保护风貌建筑办公室工作,有机会与潘耀星接触,他告诉我一个细节——当年康有为曾到潘公馆做客,吃了淮扬菜和西餐,赞不绝口,手书对联赠潘复:“海纳黄河浊,天包大地圆。”
我平均每年接待150多个团队,其中有一些是外国人,想要我帮他们找到当年亲人在天津住过的旧居或旧居遗址。国际主义战士理查德·傅莱之子小傅莱,曾委托文史专家张绍祖和我帮他寻找父亲当年在天津的家。我们以一张老照片中的门牌号为线索,几经周折,在云南路48号找到了那栋房子,并正式挂牌。住在一楼的老太太跟我说,她的公公是傅莱的家庭厨师,傅莱住在三楼,个头儿很高。
我为百余栋小洋楼找到了当年的建筑师。罗尔夫·盖苓是奥地利人,他设计了民园大楼、香港大楼、剑桥大楼,以及昆明路上的吴颂平旧宅、睦南道上的李勉之旧宅等洋房。意大利人保罗·鲍乃弟也设计了不少洋楼,包括疙瘩楼和我小时候住过的安乐邨。睦南道上的许氏旧宅、河北路上的周明泰旧宅和民园西里则出自中国建筑师沈理源之手。
我把我的研究、发现整理成文章,出版了《天津名人故居》《五大道故事》《天津五大道名人轶事》《马场道与赛马场》等书。我和儿子金朝一起寻访,共同完成了文化专著《五大道》,希望可以为五大道的开发和保护发现更多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