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程璧这个名字,是因为李元胜的诗《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变成了一首歌,挤进我的耳朵。那舒缓的旋律,仿佛给我记忆中的诗句再塑金身,不觉间放下手边的事,查了一下歌手的名字。随后某日,电脑随机播放出一首女生版的《花房姑娘》,悠然自得的懒散,让我特别意外,因为这首歌曾是我青春的坐标,大家抱着吉他在操场上呐喊过。当所有旋律如诗般低吟浅唱出来,我又查了一下歌手的名字。后来发现,《诗经》都被程璧变成了歌。
过去的五年,程璧消失在大众视野。再度现身的她带着个人传记《肆意生长》归来,在书中,年轻的音乐人诉说着自己的成长。作为程璧全国巡演天津站活动的主持人,我的采访基本是在分享会上完成的。她担心在互动环节冷场,特意提醒我:“我的歌迷大多是文艺青年,他们比较内敛,不太爱说话。”其实她多虑了,真诚自然会得到回应,现场气氛欢愉热烈。
程璧把自己比喻为一株多年生的木本植物,年年月月经受着季节的变换,斑驳了枝干、褪去了青涩,却愈加枝繁叶茂。在岁月里勇敢告别,骄傲生长。
做最热爱的事情
绽放中成为自己
程璧喜欢中国古诗词的美。她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在记忆里,奶奶是一位充满诗意的女性,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奶奶总是举止优雅、时常吟诗。如果说文艺的基因有源头,想必奶奶的言传身教就是程璧诗意成长的播种过程。潜移默化中,从唐诗到现代诗,程璧不经意间会拿它们来做歌词。
这个山东姑娘从小镇“学霸”到北大研究生,一路走得云淡风轻。她说自己不是催人励志的对象,因为青春的每一步都是自然而然。
程璧选修了艺术学院的中国艺术史、哲学院美学系的西方美学课以及中国美学课。她说,讲中国美学课的朱良志老师是自己艺术道路上的领路人。他的课场场爆满,过道上都挤满了人。而程璧就是茫茫人海中一个外系来听课的学生。听他的每一堂课,程璧都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老师讲课行云流水,古诗词一句接一句,用如诗如画般的语言,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打开期末成绩单,这门课的成绩竟然比她的专业课分数还要高。从那时候起,程璧在心里默默地种下了一颗种子,她一定要做跟“美”相关的事,要么是美学的研究者,要么是美学的实践者。
一天下午她去朋友家做客,这位友人从卧室里拿出来一把吉他,轻松地弹了起来。那一刻,吉他弦震动,发出柔软的声响,音乐布满房间,光线也很柔和。程璧骨子里的音乐基因被唤醒了。多年后再回忆那个下午,她有一种感觉,命运之门就在那时被开启了。该出发了。
在北大,好像每个人都有三头六臂,保持学业的好成绩,同时还能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搞社团,体验社会,轻松做到学业与爱好的平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蔡元培先生写下的八字校训,就这样刻在大家的骨子里。程璧参加了学校吉他社,入选北大十佳校园歌手。“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这首《晴日共剪窗》让程璧一曲成名,受邀录制了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
参加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程璧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启程。她清楚地知道,比起从事研究,自己更热爱表达和创造。所以她没有选择继续读博士,而是告别校园生活,成为美学的实践者。
音乐不是梦想是决定
诗歌那么美好想唱就唱
每个创作者的习惯都不同。有人花费十年打造一张近乎完美的唱片;而有人就像写随笔一样,用歌记录思绪,随时写,觉得还有点儿意思、可以给人听,就发布出来。程璧属于后者,每当她读到喜欢的诗,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旋律,直接哼唱起来,这样的即兴和共鸣,给她愉悦感,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和那些诗歌有了某种联结。自然而然地抒发,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下去了。
音乐是程璧的情绪、审美和想法的记录与体现。如果程璧是一棵树,那么她的每一首歌都是生长出的树叶,偶然又必然。
程璧把“生动”解释为:盎然的生意、蓬勃和自由。为了诠释这种生动,她邀请音乐人莫西子诗出任专辑制作人。他的身上没有城市感,更多的是森林、大海、山野、月光。程璧听过他的专辑《原野》,或是高亢或是忧伤,或是明亮或是低沉。是从土地里面生长出来的旋律,所有的浅唱低吟,都是最自然和原始的东西。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是诗人李元胜的一首诗,也是程璧最喜爱的一种诗歌样式——不规整的句子,不押韵、散淡、平常,但是突然会有那么一句,直达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句“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让她眼眶湿润,瞬间旋律诞生。诗是生活里的些许感受组合而成的文字,是人类语言特别美好的部分。好诗是用你未曾遇到过的文字组合,在不经意间将你击中,却发现,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程璧把这首诗递给莫西子诗,他看了半天。程璧说:“我想为这首诗谱曲,已经有了一点旋律,你听听看。”莫西子诗拿起吉他,拨弄几个和弦,程璧便从副歌开始唱。因为那段旋律萦绕在她脑海里太久,音符早已固定,于是就那么放声唱了出来。莫西子诗也跟着哼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重复着那几个和弦,慢慢地,还未曾明确的主歌旋律也顺着流淌而出了。
大提琴是程璧喜爱的乐器之一,于是她邀请了一位先锋艺术家来演奏。曲子里需要灵动的部分,需要绵长的部分,他都以惊人的速度即兴完成。尤其开头非常松散的大提琴独奏,像是在家中阳台上若有所思的那种状态,他信手拈来,令人赞叹。那晚录完音,大家去胡同里朋友开的私人蒙古餐馆,喝了热腾腾的奶茶,吃了大块的烤肉,还遇到了几个做音乐的朋友,大家一起演奏。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她的心里却热腾腾的,忘乎所以。
转眼过了将近一个月,做好混音、终于定稿后的当晚,程璧把这首歌发给诗人以及几个朋友听。整首曲子8分30秒,打破了一首歌曲的惯用长度。一位朋友说,听完才发现,原来这么长,可是不知不觉就听完了。诗人说,感觉已经不是一首歌了,而是外延更大的音乐作品。
有人问程璧,你最想怎样虚度时光?她回答:“一个不用计算时间的下午,坐在窗边或者庭院,日光正好,春日迟迟,彼此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是读书,或是写字,或者就只是闭着眼睛小憩。花在盆里,猫在旁边,不用说话,就很美好。”
生命中的诗意穿越古今
插上音乐翅膀传播得更远
程璧特别怀念在北大国学社时,夏天在草地上诵读《诗经》的日子。清晨6点半,室友还在熟睡,她悄悄起床洗漱出门。去食堂吃热腾腾的冬菜包,再加一个火腿煎蛋,一碗粥,这是她心中完美的北大早餐。7点钟,和国学社的好友相约在静园草地。草叶清香,挂着露珠,夏天早晨的温度一点儿也不热,正是读书的好时辰。背景是美学系古建筑的红墙绿瓦,他们大声读着《诗经》里那些美妙的句子:“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在图书馆里默读和在草地上放声朗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是静静体会,后者是一种抒发。仿佛要把那些年因为考试而来不及细细欣赏的美,好好地刻进骨子里,随着这些字眼,自在地穿越古今。
程璧说,在《诗经》里面,自己最喜欢的部分是“国风”。那时候,帝王划分统治区域,国是相比宫廷更小一级的行政划分,也就是各诸侯国。因此《诗经》里的“国风”大抵是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的民间歌谣。《诗经》看似是一本诗集,其实是一本歌集,因年代久远,乐曲佚失,才只留下了文字的部分。它是来自个体最真实自然的情感抒发,诞生于或是田间劳作时的片刻休憩,或是独居一室的自语喃喃,或是清凉夜色里的一缕思念,是远古祖先最原始本能的流露,毫无掩饰,动情、忘情。这些歌,既古老,又鲜活。
在程璧看来,《诗经》里的祖先们生机勃勃,纯真烂漫。所以她在谱曲的时候,不想让古老更古老。“作为我的第九张音乐专辑,我想用现代民谣明快的情感音符,重新演绎《诗经》里的质朴、纯真、无邪。”
草虫、卷耳、葛生、汉广、木瓜、桃夭、黍离、绿衣……在程璧的音乐里,绿意盎然、质朴浪漫。“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这首《卷耳》写的是思念。一位女子在田间采集卷耳幼苗,可是怎么采集都装不满篮子,她想起自己思念已久却无法相见的人,心里变得乱糟糟。她想象着他在路上,人疲马乏,山高路远,借酒消愁,何其伤怀。然而即使是这种伤怀的思念,字里行间读起来,却还是那么古雅。因此,程璧在谱曲时也没有给这首诗配上悲伤的曲调,反而选择了一种轻盈,显得更加得体。
2016年,程璧奔走于各地,飞行接近100次。那时候演出机会和邀请纷至沓来。她不是音乐科班出身,不是技术型的表达。她掌握的歌唱方式都出自本能。当她感到悲伤或快乐,旋律成了个人的情绪出口。
很多诗歌让她有了谱曲的灵感——最早遇到了李元胜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张定浩的《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爱诗的朋友推荐程璧读金子美铃,她读了《向着明亮那方》《船帆》《当我寂寞的时候》;一位听友来现场听音乐会,塞给她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程璧带在巡演路上,陆续读到了《镜中》《麓山的回忆》《穿上最美丽的衣裳》;她在家里放了一本《北欧现代诗选》,没事就翻两页,遇到了索德格朗的《星星》《扮鬼脸艺人》《我不想听森林所传的流言蜚语》……这些数不清的动人诗歌给了她音乐的灵感,也都变成了她的歌。
触动灵感的诗意文字,有时候也来自她身边的人。比如《是深冬了》,程璧很喜欢诗句细腻的用词,又那么轻盈。2020年年底,她对这首诗有些隐约的旋律感觉,便留下念想。到了2021年夏天,她逐渐有了明确的谱曲灵感。然而等到旋律线完成,准备着手制作,再联系作者时,却久久没有回音。之后骤然得知,斯人已逝,从确诊急性白血病到去世,中间不过短短三天。一首歌算是一个心意。
程璧经常会收到“粉丝”写的诗。有些读着读着,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好的诗歌是可以让人无限共情的。“枣树眺望长河,你不在故乡”“我的眼睛飘过你的头发,那里有冬天的颜色”“饮尽杯底的夕阳时,总会唤我再倒点月色”,这样的句子,写出了时间的流动,写出了思念,写出了从傍晚饮酒到夜里一家人团聚的美好画面。于是配上旋律,也成为歌。
对话程璧
继续完成诗意音乐
在美学里肆意生长
王小柔:很多人说你的歌充满中国诗意,有水墨山水的简素淡雅,为什么在歌之外又开始写书呢?
程璧:我的音乐和诗人随口吟诵一样,是出于一种极为纯粹的野性与直觉。人类共同拥有这样的情感,我所做的,只是带领大家换一种形式来感受美。在《肆意生长》这本书里面,我回顾了自己的童年、我的读书之路、在北大和国外感受到的一切以及回国制作专辑的点点滴滴。某种意义上,也许可以让很多想要从事艺术行业、又因种种困难望而却步的人看到一种可行性。我希望每一个人,无论性别,都按照自己生命原本的样子肆意生长,长成最真的自我,最好的自己。
王小柔:以诗为歌,你觉得文学性更强,还是音乐性更重?
程璧:有人说,在我的作品里,文学性大于音乐性。我的音乐,更多是为了表达我的美学观——对于自然和四季风物的热爱,对于简素和枯淡之美的偏爱。基于我的美学取向,我的作品也会与文艺这个词联系起来。然而在当下,这个词变得复杂,变得不合时宜,被过度解读和放大。对我而言,活着就要去接近这世间珍贵而无用的东西,比如一棵树,一段诗行,一些情感和思想,并将这些传递出去,用我的歌声或者文字,让大家相信这些美好会一直在。
王小柔:有时候,文艺显得特别无用,你怎么看?
程璧:文艺看似无用,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时候看似无所事事,看似在虚度时光,但其实特别珍贵。因为这样愿意让我虚度时光的你,很不容易遇到。无用和虚度,在审美领域,从来不是消极的词语,而是大智慧。
王小柔:你的歌里有很多女性力量的元素,受了谁的影响呢?
程璧:30岁那年,我开始接触到波伏娃,接触到女性主义。正巧我也读狄金森,读索德格朗,都是因为读到了其中独特的女性力量而将其一一谱曲,既是记录我的感想,也是记录我的成长。
王小柔:什么样的诗歌会让你产生谱曲的冲动?
程璧:一击即中的,往往特别简单,字句间自带超越形式的美。我不喜欢复杂的意向和多余的修饰,越简单,越动人。为诗歌谱曲,是诗人与我无声无形的交汇,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关联。人类所共有的那些情感,诗人的表达总是更加凝练和精准。而我所做的,只是带领大家换一种形式来感受美,就像好的小说总会被拍成电影一样。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