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太和殿前,汉白玉石制成的日晷巍然耸立。它感应自然,又被赋予人文色彩,在晨昏往复、寒暑易节中,见证着中国人独特且历史悠久的时间系统,并逐渐内化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符号、文化标识。大约三千年前,中国人已发明出日晷,利用太阳照出影子的长短和方向来观测时间。光阴,是古人对于时间的称谓,所谓“一寸光阴”,原意即为日晷上的一寸影子。
知天时,顺四时,择时日,是中国人特有的讲究。无论各有丰富内涵的传统节日,从春节、端午节到中秋节、腊八节,还是二十四节气这张俨然凝结中华智慧的时间表,无不让人清晰感受在年轮转动之下,老百姓有滋有味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古人如何过节?对于二十四节气又有怎样的讲究?中国传统绘画尽管不以写实取胜,却在摄影尚未问世的漫长时光里,以别样的方式为时序更迭留下珍贵的图证,亦成为难得的历史档案。
《四时雅韵:古画中的岁时记》是一本跨学科的普及类读物,包含艺术、历史、民俗、自然、社会、文学等多学科知识。全书涉及的古画多达数百件,尽可能优先选择来源于海内外权威博物馆、美术馆的代表性作品,并尽可能兼顾更为丰富的流派、画家。作者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精神,试图打通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匠人画、文人画甚至壁画、年画、画像砖等门类,山水、花鸟、人物各科以及工笔、写意、水墨、没骨、白描、界画等技法,找寻并放大不同画风作品背后的图像学意义与社会历史价值,将它们“混搭”成一部古画中的岁时记,将岁月娓娓道来,从中亦可窥见中国传统绘画以意境取胜的独到表现力。
书中没有循着传统佳节或二十四节气的推进顺序来行文,而是分春、夏、秋、冬四个篇章,试图在每个篇章中用若干关键词串起古画,以及古画所映照的这个季节的节日、节气、风物、风俗,凝聚起特定时节的精气神儿,展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独有的“时间的力量”。
这固然是一种并不严谨的分类方式,很多思考都不够成熟,不同章节里的内容不免存在交叉,有时只好择其与关键词最为贴合的某一方面。受关键词所限,也不得不舍弃了一些难以纳入框架的内容,例如七夕。但作者希望能形成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叙述,也尝试着揣摩一种更为意象化的表达,希望它能更为贴近中国画注重意境的本质。
有的画未必是画史上的主流,却承载着大量社会历史信息,为人们掀开中国古代特定岁时、特定风俗的鲜活一角。如《明宪宗元宵行乐图》还原了明代宫廷欢度元宵佳节的盛景,清代宫廷画师徐扬的《端阳故事图册》以册页形式描绘清代端午时节的民间风俗。有的画找不到对应的现实场景,却以气韵为不同时节留下独特的印记,如隋代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定格了大好河山盎然勃发的春日气息,南宋画家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将秋天的山色变化演绎成富于节奏的交响乐。有的画聚焦四季“限定版”的物象,以小见大,激起人们对于某个特定时节的向往,如清代画家恽寿平笔下春日的桃花灼灼、任伯年笔下秋日的醉蟹与菊花。有的画俨然将镜头推向时光流转之下的人,不经意间洋溢着老祖宗们在日常生活里的智慧与诗意,如宋代佚名画家笔下夏日的莲塘泛舟,《胤禛行乐图册》中冬日的围炉观书。无论画面的写实程度如何、与社会历史的匹配度如何,它们都无法脱离现实世界而独立存在。写生亦是中国绘画自古以来的传统,有荆浩之《笔记法》、黄公望之《写山水诀》为证。
时间无形又不可捉摸,但每个人对它的感知又是如此清晰、分明——逐渐泛黄的照片、两鬓突生的华发、分道扬镳的情谊、渐次模糊的记忆……世间万物皆随其变幻,才使人有“白云苍狗”之慨叹。时间本身是一把“尺子”,度量一切:人们总是喜欢与智慧的老者对话,对博物馆里锈迹斑斑的青铜器啧啧称奇,把相交几十年的老友视作珍宝……究其内因,皆是在“悠长的时间”面前不免肃然起敬。但反过来,时间又被人们丈量:日晷、钟表、节气、时令等的发明,是为了让时间被尺度化、系统化;人们酿酒、撰史、修造纪念碑,为的也是以各种形式让无形的时间得以显形。
从“小时间”来说,本书付梓,恰逢春始,因此,以“四时雅韵”为名,引发万物苏醒,自然是再恰逢其时不过了。从“大时间”来说,本书是对“着力赓续中华文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断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的积极响应,力图把传统文化中围绕时令而产生的生活之美以及古画中的艺术之美淋漓尽致地展现。
我们屏气凝神,为悄无声息倏忽而过的时间树碑立传、造像泼墨,以求其显形。而反过来,时间也为我们的生活作证。从古至今,把时间酿成酒、写成史、刻成碑,直至凝固永恒,是为了把时间以一种坚不可摧、深厚绵长的物质方式记录和保存。《四时雅韵:古画中的岁时记》让古画中的时间之美得以显露,让古人围绕时令创造的许多生活情趣得以绵延,用一种独特的精神方式,把时间变成了“显影剂”。一年之计在于春,本书更携带着龙年最暖的春意,洒向这壮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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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然纸上元宵节
随着经济文化的空前繁荣,两宋时期的元宵节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节日。不少古籍记载宋代灯市计五天,由正月十五到正月十九。现存以元宵为主题的宋画,反映出其中的一些侧影。
南宋风俗画巨匠李嵩的《观灯图》,描绘宋人元宵节奏乐赏灯的场景。画面不算恢宏,背景或为富贵人家的庭院,却实证了当时花灯的繁复样式。占据上半幅画面的,是三盏以灯棚串联而成的巨型花灯。两名童子分别手提兔子灯和瓜形灯,距他们不远处的长桌上则置有一盏走马灯。
南宋宫廷画家朱玉的《灯戏图》曾被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二十多年前现身拍卖市场,引发关注。尽管画中有“庆赏上元美景”的字样,但画中并不见灯的踪迹。元宵期间的娱乐活动,都被笼统地归为“灯戏”。此画描绘的是南宋时期临安城元宵庙会中“闹社火”(又名“舞队”)的场景。这是一种古老的街头造型艺术。只见画中共计十三人正在走门串户、鬻歌售艺,个个装扮各异、动作诙谐,带有傀儡和戏曲韵味。为首的一人相当于节目主持人,其他演员全部戴假面,或咧嘴嬉笑,或单腿跳跃,或假装扑蝶。日本汉学家田仲一成的《中国戏剧史》提及过这幅《灯戏图》,认为它是元宵节迎春追傩行列之图。
元宵节在明代最是拉风。从明成祖朱棣开始,元宵放灯延长为十天,也成就了空前的长假。皇家在宫城里搭起巨型花灯烟火装置,形成盛大的“鳌山灯会”,“听臣民赴午门观鳌山三日”,君臣同乐,俨然明朝版的“春晚”。之所以名为“鳌山”,是因为中国古代有种叫作“鳌”的动物,形如龟,不过比龟大得多,传说中能驮起山来在海上游走。宋时其实已出现叠成鳌形、高峻如山的大型灯彩鳌山灯。
“鳌山灯会”究竟有多盛大?《明宪宗元宵行乐图》里藏着答案。尽管其为佚名宫廷画师所作,却是明宪宗朱见深亲自监督完成的,绘其本人于明成化二十一年庆赏元宵的情形,可谓集艺术、民俗与历史信息于一身的珍贵文化遗产。引首题赞并序凡共四百三十九字,题名为《新年元宵景图》,以洒金笺楷书:“上元嘉节,九十春光之始。新正令旦,一年美景之初……灯球巧制,数点银星连地滚。鳌山高设,万松金阙照天明。红光焰射斗牛墟,彩色飘摇银汉表。乐工呈艺,聚观济济多人……”图中,身着盛装的朱见深总共出现了三次,也因而被认为演绎了三幕场景,从右至左主题分别为爆竹声声、宫廷集市和鳌山观灯,将宫中众多场面宏大繁复而又具体入微的文体娱乐活动一一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