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开播即火,成为现象级话题。该剧由王家卫带领团队,经过多年精心筹备制作完成,生动再现了上世纪90年代上海的商场风云和人情冷暖。作为《繁花》联合导演之一,生长于上海的程亮将自己对海派文化的理解及个人记忆融入拍摄中,配合王家卫导演高度还原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在剧中,程亮还饰演了开烟纸店的景秀。黄河路上潮起潮落,只有景秀的烟纸店屹立不倒,剧中主角们都要去他的小店买烟和打听消息。景秀的经营之道十分独特,会根据关系远近收费,每个人的价钱都不一样。这个有“黄河路百晓生”之称的角色,以高深莫测、通透世故的个性引导观众品读着故事里的百转千回。
记者与程亮相识已有20年。那时候他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不久,在徐静蕾的电影剧组做执行导演。后来他创办了都市客网站,那几乎是国内最早的社交网站之一,以上海CBD(中央商务区)的一座楼宇为一个单元,吸纳楼内白领成为注册用户,进行各种线下消费活动,这个概念在当时颇为超前。后来网站被收购,程亮重拾导筒,拍摄了多部微电影、网剧及电影。这样一个温和淡然的人,一路走来,展现出执着的韧劲,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海派文化比较务实
但缺少了狂野和生猛
《繁花》播出之后,程亮发现,黄河路上的苔圣园酒家出现了人山人海的打卡场面,这里正是剧中“至真园”的原型,“上海人喜欢‘轧闹忙’,用普通话讲就是‘凑热闹’的意思,因为《繁花》勾起了大家的回忆。”
程亮小时候在城隍庙地区住了10年。当时的城隍庙,到了元宵节就能看到兔子灯,街边小店卖的东西既简单又精致。国庆节,人民广场放烟花,男女老少都站到晒台上去看。而外滩对儿时的程亮来说是很遥远的地方,“我们一年只能去一次”。等他上了中学,再留意到外滩,发现早晨的白领们常坐55路公交车,下车后步履匆匆。
在程亮的记忆里,淮海路的主人是要过了思南路才开始算的,越往西走越厉害,全是大洋房,人口密度很低,真的是夏日浓荫静悄悄。到了淮海路后面,24路电车可以到的地方,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们的天下。再往那边是打浦桥,斤斤计较的市民比较多。杨浦区、虹口区的工人气质鲜明,又是不一样的街区。他总结说:“所以上海不同的地方在我脑子里是很不一样的。”
家附近的东台路,在程亮小时候是一个蟋蟀市场,多年后发展成花鸟和古玩市场,再后来就完全拆掉了。“那是一个非常市井的地方,经营者各有生存之道。最终被连根拔起,绝对是文化上的损失。”后来程亮成为爬行类动物和昆虫的饲养爱好者,长年饲养陆龟、蜥蜴、蟋蟀……这是他在东台路附近成长的烙印。
程亮上小学时,浦东还没有开发,高架桥还没建起来,他最特别的记忆是上海的工业化,因为每家每户都是工业文明的参与者,家庭成员都在棉纺机厂、轴承汽配机厂之类的工厂上班。“当年这批唱主角的人,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后来也下过岗,炒过股票,出过国。拆迁过,运气好的有好几套房子,但也有人活得不如意。他们身上有两种感觉,第一,他们比我们这代人更坚韧,吃得了苦。比如我嬢嬢说,只要不得癌,什么都好,只要我不给人做阿姨,什么都好。第二,他们比较麻木,对外界的变化无动于衷。现在他们很大的一部分焦虑,是女儿长大了,不找对象。”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写的就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人,写他们怎么做生意,怎么下海,写男女之间那些暧昧的小事。程亮说:“上海这个地方的确有一种金宇澄老师说的不响,这种不响,就是说心里是很想的,很愿意打开的,但条件不允许,感觉酸溜溜的。海派文化有一种比较务实的东西,比较绵长,规范且自律,但始终让人觉得差了口活气。我看过王安忆写当年有些人去广东做生意,他们就更狂野,更生猛。”
“在我看来,上海人有一个不占优势的地方——比较爱算计。比如说年轻人谈了几年恋爱后分手了,就会有人问你,你付出什么代价啦?按照上海有些地方不成文的规矩,会索取一种经济补偿。还有,上海人几个朋友去酒吧,如果AA制的话,会算到几毛几分,而北方人不会这样。”程亮认为,这种细致可能也带来了好的一面,“就是对生活的感受,对生活的捕捉能力、体验能力都更丰富一点。”
影视创作要保持钝感
呈现浓郁的上海味道
1998年高中毕业后,程亮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四年学业有成,毕业短片《霞飞路》引起电影界关注,他被徐静蕾选中担任其导演处女作《我和爸爸》的执行导演。剧组里的几个年轻人住在徐静蕾的某处房子里,程亮通过宽带上网,远程遥控在美国的设计师,做了一个名为“都市客”网站。“我当时有点自傲,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的创意能够点燃一个新的东西。”后来程亮回到上海,继续做都市客网站,以清新的界面吸引了许多上海白领。
出于热爱,程亮一直没有放弃电影,经常连续两三个月内,每天晚上拍摄到很晚,体力透支;而互联网行业需要不断地迭代,产品要往前走,要做大量的事务性工作,无边无际。导演和网络公司CEO两种职业交互撕扯,让程亮有些应接不暇。到了2011年,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疑问:“上海是一块商业的土壤,一切的东西都在于客户,在于甲方和乙方,在这种挤压之下,文化感就有些缺失。另外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时尚的人,穿着也很随意,随便买两个鲜肉月饼也蛮开心的。我问自己,我非要做这样一个时尚网站吗?我的人生要变成这个样子吗?我要跟说话都不在一个频道上的群体打一辈子交道吗?”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电影,自己花几万块钱去拍《宅男电台》。“那是一部微电影,时长三十几分钟。当时一家视频网站办了一个映像节,搞得跟音乐节很像,我去参加,现场还有烤全羊什么的,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在草地上漫步,晚上睡在帐篷里。”那次映像节推出一批“网生派”导演,而程亮称自己是“学院派转网生派”——明明有人出钱让他拍片子,但是他不拍,非要自己筹钱,拍完之后在网上发表。“我是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野路子。”
那时微博上有一个热门话题“最美上海Lady”,程亮看到一张黑白照片,是1923年出生在徐家汇的徐谟佳女士年轻时的留影。他由此展开想象,如果今天有一个外国年轻人看到这张照片,会想到什么?于是有了《新房客》这部短片。电影讲述了发生在上海老城区的故事,但拍摄时,程亮会回避那些地标,而更看重时代感和市井味道,他解释说:“香港有那么多建筑,可是最好的那些香港电影,故事永远发生在重庆大厦,发生在密密麻麻的民居里,这才会更贴近生活,引起更多的共鸣。”
那几年,程亮拍摄了《寂寞芳心》《奇妙世纪》等新媒体短片和网络剧集,在商业广告创作中也延续了质感细腻的影像风格。他执导过由刘慈欣监制的科幻题材广告片《星际礼物》,以温馨和爱为主题,讲述了一个简短的科幻故事;还先后为多个时尚品牌创作广告短片《模特》《女伶》,尽显对于多元化视听艺术的驾驭能力。2021年,王家卫担任总导演拍摄新春系列广告短片《心之所向》,程亮执导了其中的“归途”一段,在爱的归家路上展示团圆美好,温暖了许多观众。
2018年,程亮执导20集网剧《上海女子图鉴》,讲述小镇姑娘罗海燕大学毕业后一路打拼的励志故事。这部剧以现实主义创作为根基,结合细腻的语言风格,描绘都市生活与情感,上线后引起观众热议。程亮特意在剧本中加入了“头顶有梧桐的地方,才叫上海”这样具有城市特色的台词,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程亮说:“我喜欢的日本导演,如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风格都是偏生活流,作品常以洗菜做饭开头。我觉得影视创作不能耍小聪明,甚至希望演员有一种钝感,不要表现得机灵聪明。我想在这个基础上呈现出浓郁的上海味道。”
程亮筹备多年的悬疑电影《天才游戏》改编自他的短篇小说《天才刘全龙》,讲述了身份迥异的天才少年刘全龙与富家少年陈伦的一段冒险之旅。这部电影也将择期上映。
“老克勒”渐行渐远
新上海更加多元
影视剧能够反映一座城市的文化积淀,是对市民生活的一种现实关照,也会带动更多的人热爱一座城市的文化。拍摄期间,车墩影视基地的体量并不能完全满足《繁花》的拍摄需求,上影集团本着打造海派精品的初心与长远考虑,以50年建筑标准、1∶1全方位还原了上世纪90年代的黄河路、进贤路两条马路。另外,上影集团投资5亿元收购昊浦影视基地,剧中的夜东京、菱红的精品店、至真园顶楼包间等场景都是在这个基地的摄影棚内搭的景。
《繁花》带着观众穿越时空,完成了一次与老上海的对话。这也恰恰是程亮最想做的事,他喜欢讲述上海故事,想表达那个时代上海人的文化观念以及痛苦、矜持。“时代变迁,‘老克勒’渐行渐远,我父母那一代人都搬到了郊区,守着个大超市过日子,而以往的上海市中心,留给了更多各种各样的新上海人,环境变得更加多元。虽然有些感慨,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拥抱这种变化。《繁花》播出时,家里的小孩都跟着电视剧学说上海话,作为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我们,这一刻觉得特别温馨。”
小说家金宇澄为王家卫导演提供了改编的基础,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程亮说:“当年余华、莫言、王朔、刘恒等作家的小说都可以改编成很好看的电影,而现在我们的严肃文学很难找到故事精彩的小说了。网络文学体量很大,里面肯定有写得好的,不过我也不太熟悉。”谈到自己未来的创作,他说:“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没那么文艺,可能还有点俗,我的观念也有点俗,所以我拍的东西并不像我的学院派前辈们拍得那么高级。不过,我也有我的追求,比如我天天晚上都看美剧,觉得美剧越拍越好,越拍越短,我也会给自己定一个标准,下半辈子的梦想就是拍一两部可以立得住的好作品。”
程亮谈《繁花》
镜头里的华丽与璀璨
给人强烈的心理冲击
记者:很多观众提出疑问,剧中的黄河路是否过于璀璨了?那个年代上海就是这样吗?
程亮:如果大家到拍摄地去看,会发现“至真园”并没有过度繁华,质感与现在黄河路上的苔圣园酒家也比较接近。之所以会让人觉得灯火璀璨,一方面是王家卫导演所说的,他想还原那一代人内心的震撼,另一方面在于《繁花》是以电影的态度和方法来拍摄的。通过电影级别的镜头呈现,很多现实中普通的东西看上去就变得更为华丽,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击,一切都会被放大。这种璀璨其实更接近于创作者内心的想法。
记者:作为联合导演之一,《繁花》中哪些情节给您的印象比较深?
程亮:我很喜欢爷叔和金花之间的情感。游本昌老师的沪语台词很有腔调,带一点宁波口音,我好像听到自己的爷爷在说话。吴越老师演出了以前高级知识分子的感觉,身形挺拔,气质淡雅。
记者:这部电视剧勾起了很多上海人的回忆,您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剧中有没有特别触动您的地方?
程亮:《繁花》的特点之一,就是把当年上海发生的很多重大事件都描绘得很细腻,比如甲肝大流行,那时候上海有几十万人被感染,剧中再现了这段已被淡忘的记忆。《繁花》中也有很多那个时代上海的市井烟火气,比如有这样一个生活细节,拍得特别好看——在公交车上,售票员用指甲去刮车票,把几分几毛的票子捋得非常整齐。我小的时候特别爱看她们刮票子。拍摄时,我感觉就像穿越到自己的小时候,心里特别温暖。
加盟《繁花》剧组,让我有了一个重新审视上海这座城的机会。上世纪90年代,我在淮海路附近的向明中学读书,剧中有关上海生活的部分,和我成长过程中看到的还是蛮吻合的。无论是弄堂里的烟火气,还是黄河路美食街的热闹劲,都是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可以说弥漫着精致唯美的海派韵味。
记者:拍摄时有没有难忘的故事?
程亮:我们拍了很多场夜戏,常常是从下午拍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才收工。我记得在2023年的春节,车墩影视基地的“黄河路”灯火通明,我们拍大年初五放炮仗和开业的戏。片场整夜都在放鞭炮,那种感觉就像是过了很多次年一样。
记者:王家卫导演对您有哪些影响?
程亮:王家卫导演以“慢工出细活”著称,往往一个镜头要拍几十条,一部戏要拍好几年。当下影视剧拍摄常会用上三机、四机,而《繁花》几乎所有的镜头都是单机拍摄,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用光更考究,把演员拍得更无瑕、更漂亮,角度更好,当然也会花掉更多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