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宁夏女作家阿舍的长篇小说《阿娜河畔》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和宁夏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那如磐石般的生命质地——阿舍长篇小说《阿娜河畔》研讨会”在中国作家协会会议室举行。这是阿舍作为“兵团二代”写给父辈的书,讲述了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茂盛农场的建设中,以明双全一家为代表的建设者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历程。小说多角度、全方位地描写了边疆建设的壮阔事业和巨大变迁,以及边疆人民生活的跌宕起伏和亲情、爱情、友情的真挚可贵,展现了几代人在边疆的建设事业中为家国而奉献、为理想而奋斗、为生活而努力的动人篇章。
从前看似单调枯燥的农场生活
随着时间流逝焕发出独特魅力
我出生在南疆塔里木河下游的一个农场。塔里木河古称“阿娜河”,“阿娜”在维吾尔语里是“母亲”的意思。农场场部有一条人工渠,渠水引自塔里木河。从大渠流向各个生产单位的毛渠,如同农场这个有机生命体的毛细血管,为各个居民点、各处耕地、林场、畜牧点带去宝贵的饮用水。塔里木河的河水哺育了农场上的生命,为无垠的沙漠带来了生机。
我在农场场部长大,对世界最初的认知就是“大”与“空”这两个字。天地大得甚至让你感到害怕,空得你渴望能有什么东西填满自己的视野与心房。所以在我心底,从小就能体会到人在时空中的位置有多么渺小,这决定着一个人的世界观,看自己、看他人、看世界,不会有狂妄之心。又因为眼前的空荡寂寥,而对世界充满好奇与向往,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所做的探险与冒险经常招来家长怒气冲天的训斥。
农场耕地和居民点分布极不规则,各生产单位分布在公路的南北两边,或远或近,南边的可耕地略多。居民点非常少,场部是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农场场区之外便是戈壁与沙漠,近河的沙丘之间会有地下水渗出,形成天然湖。农场被戈壁和沙漠包围,冬春两季色彩极其单一,一片苍茫,但夏秋两季,尤其夏季,渠水、植物和农作物使农场的景色大为改观,只要是水流到的地方,都焕发出勃勃生机。我知道的邻居们,那些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四川人、河南人、山东人、湖南人……他们的音容笑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18岁,我考上大学离开农场,从此再没回去生活过。2010年冬天,我收到农场被撤销合并的消息。这让我有了某种危机感,仿佛是为了打捞一件正在大海中缓缓下沉的宝藏,我觉得必须有所动作,将它的故事与历史整个儿呈现出来。于我而言,从前看似单调枯燥的农场生活,随着时间流逝,焕发出独特的魅力,呈现出深邃的内涵,让我的经历、我的生命有了特殊而深厚的历史感。
物质生活的差距越来越小,地理意义上的边疆越来越不足为道,但是,我们的精神世界该往哪里去?以这个问题为起点回望故乡,我有了新发现——那些农场建设者的人生和命运,正好可以作为探索精神空间的入口。
以小说向拓荒者致敬
他们实实在在地创造了历史
之前我写过一些回望农场生活的散文,那时的书写是零碎的、片段式的,农场的建设发展史只是作为背景,与文本中的人物及其命运没有太多互动。2016年,我开始构思长篇小说《阿娜河畔》,第一步就是搜集资料:包括兵团层面的分类史,如兵团教育、兵团水利;兵团史料集成,如和平解放新疆史料、早期妇女进疆史料、知青进疆史料;再有就是相关史志丛书、个人口述史以及专题论文。这使得我对兵团的大历史、农场的局部历史和兵团人的个人史有了更多了解。
准备过程漫长而细碎,采用的方式方法也多种多样,有时候是一次同学间的聊天,有时候是母亲和老友的一个电话,都可能被我记录下来。其间我也回去过几次农场,感受它的变迁与湮灭。
起初我打算从改革开放写起,但当我了解了兵团和农场的整体历史后,发现略去最初来到农场的那批转业军人和支边青年的故事是不公平的。之前我只在父亲和邻居聊天时零星听过一两句他们的故事,在阅读文献史料的过程中,那一辈人的人生因为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大生产运动而异常丰富、艰辛、惊心动魄,最苦的人就是那一辈人,对农场感情最深的也是他们。阅读史料时,我经常会放下书本长舒一口气,经常要问一句,他们身上的那种坚韧与乐观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让我看到了更丰富的人心与人生。
由此我决定,将小说的时间前移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初期,这样做给写作带来了更大难度,因为这延伸出去的几十年,我几乎是没有记忆的,要靠更多、更详细的阅读、思考和理解去填补,靠文学的想象去创造。农场的建设发展史值得我去书写,那些拓荒者、建设者值得我以小说的形式向他们致敬。遥想当年,被开垦之前,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盐碱滩,让人无法想象最初来此扎根儿的拓荒者是怎样生存下来的。然而他们实实在在地创造了历史。无论是上世纪50年代初进疆的解放军、支边青年,抑或后来陆续进疆的知识青年,他们都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积极投身到国家的建设当中。他们没有吝啬自己的青春,也从不怀疑心中的理想。所以,书写这样一批人在半个世纪里的人生与命运,在时代洪流中的遭遇与选择,书写他们的取与舍、离开与坚守,就不仅仅是我的个人记忆了。
农场单一荒寂的地理空间
反而滋养了我对世界的好奇
在小说《阿娜河畔》中,我还原了故乡农场的地理样貌,一条人工修筑的大渠流经场部,我把它命名为“茂盛渠”,实则它没有名字,就叫大渠。文学从来不等于现实,书中的“茂盛农场”脱胎于我对农场的记忆,除了样貌和历史脉络有所参考,里面的人物故事都是经过文学提炼和想象的。农场人的生活细节、劳动过程虽然被尽可能地予以还原,但主要人物的人生、性格与命运完全是重新创造的。“茂盛农场”属于一个虚构的文学世界。
生命与文学创作从来都是共同生长的,一段有一段的风景,一段有一段的思考与表达,《阿娜河畔》只是其中一段,我的思考还在不断地前行。为此,我感恩生养我的地方——新疆塔里木盆地边缘,塔里木河畔那个已经在地图上消失的农场,感恩自己出生并在那里成长,感恩它单一荒寂的地理空间反而滋养了我对世界的好奇,感恩它带给我没有边界的文学想象。
《阿娜河畔》的色调有其明亮积极的一面,但也有人读出了辛酸、无奈,甚至悲凉。我希望更多读者读出更多令我意想不到的意味与色调。明亮积极的一面,肯定是我从两代农场建设者身上所体察到的,我是说那些现实中的人们,试想,若没有明亮积极的一面,他们如何能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待得住、留得下?他们肯定找到了在边疆扎根儿努力付出的信念,他们相信自己的选择。
2023年年初,我得到《阿娜河畔》入选“中国作协第二批新时代攀登计划项目”的好消息,细想这一年《阿娜河畔》所收获的认可与鼓励,只觉心里充满沉甸甸的温暖。
如今我在宁夏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这片土地给予我的理解、支持和鼓励始终陪伴在我身旁,让我在生活和写作中体会着人与人之间的友爱温暖,让我的文学书写越来越自觉地落在这片土地的人和故事之上。所有的经历让我相信,无论一个人对世界的探索有多么深入,不管一个作家对文学的想象有多么宽广,都只能从自我出发,从脚下的土地、历史和人的故事出发。这次《阿娜河畔》的写作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个认知,我想,这个认知还将继续支撑我接下来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