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2冬至日,寒风凛冽,突然得知魏久环老师走了。我十分痛心,当即拨通了他家的电话。电话中没有、也不可能再次传出久环老师那浓重的德州口音的山东话。
1980年秋,我第一次走进赤峰道那座古色古香的三层红砖小楼,递交了简单的个人资料,又经过了简单的面试,不久,就如愿进入百花文艺出版社工作了,能够与喜爱的书刊打交道,使我兴奋不已。
当年年底,我到了《散文》月刊工作。那时,编辑部四个人,挤在一间十一平方米的小屋办公。主编石英家在北京,在屋里安了一张单人床,吃住都在办公室。小屋旁边有一个三四平方米由废弃的厕所改成的储藏室,里面堆放着作者的信函、阅过的稿件,其中有很多重量级作家的手札。尽管没有人讲明,久环老师主动管理起来。他成为了我的编辑老师。
久环老师不善修边幅,显得大大咧咧、很平易近人。很多同事称他“久环”,更熟悉他的,索性就称他为“老九”。他每天用一个铝制的饭盒带来简单的饭菜,穿着很是简朴,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工作时总爱戴着一副套袖。可是他对待书刊、对待工作很细很细。那时,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极多,久环老师让我用剪刀把信封剪开,将稿件用曲别针卡上,一份一份摞起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每个月都要定期交换刊物,收寄刊物也是一项挺繁琐的工作;平时要整理作者地址,每期寄赠样刊和稿酬……这种事务性工作占据了我很多时间,难得挤出点时间阅稿。而这时,他常常会派给我一些杂事,我心里不免暗自有些抱怨。
每当收到外地交换来的重要刊物,他总是第一时间拿走翻看。他把寄赠刊物的旧封套都裁开,压在他的椅子垫下,每次买到新书,他就用这些旧的牛皮纸袋精心地包上书皮儿。
他阅读自投稿的速度极快,一件一件,粗粗地翻看,有时快得甚至超过我拆信的速度。可是,有时候阅读的速度又很慢很慢,记得他一收到贾平凹的散文,就伏案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有时索性就大声朗读,读到精彩处,止不住拍案叫绝。他一边拿着稿件,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贾平凹真是有才,你看这散文写的!其实,贾平凹钢笔字不好认,他读着挺吃力,总是字斟句酌地反复阅读。我觉得,以我过去当过打字员、广播员的资历,我读起来、编起来会比他顺畅。几十年后,我曾经和平凹先生讲过这细节,他微笑不语。时在扬州宾馆,晚饭后散步闲聊。
石英老师有着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极好的记忆力,博闻强记。平时上班,似乎不怎么看到他认真阅读稿件,总喜欢聊天,每每聊到兴奋处,常常哈哈大笑。可是,对办刊的思路,他心里明镜似的,贴近大众,贴近读者,不唯名家是从,总是推出感觉清新、富有艺术张力的散文佳作。像贾平凹、冯骥才、张洁当时的名气还不是特别大,但《散文》首发的《月迹》《丑石》《泰山挑山工》《拾麦穗》等,都堪称中国当代散文史上的名篇佳作。
在当时的散文界,“久环”的名气大得很,每天至少都有几封寄给他个人的信函。他对刊物、对业余作者,真是充满了热情。记得当时他受邀去吉林大学讲散文,发现了正在读书的禾子(季红真)、王小妮,便推出了她俩的散文处女作。禾子的《古陵曲》,是在1980年第7期《散文》头题位置推出的。此际,我从书柜中取出1984年版《散文获奖作品集》,里面收有《散文》创刊三周年时编辑的30篇获奖作品,其中就有《古陵曲》:“我不相信命运,但也不时觉得被冥冥中的力所控制,使你不敢预卜将来。我在瓯江的滚滚的涛声中降生,却在太行山脚下的清西陵度过了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离开西陵也有两个年头了,每次寒暑假回去的时候,我总是怀着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西陵还是那样的美丽,也还是那样的荒索。它的风景依然使人流连忘返,它的宫墙也依然让人觉得死寂阴惨……其实,我何尝无所希望,不过我所希望这古陵的却不止这些,我希望过去的永远不再重演,我希望西陵永远是旧时代的坟墓!”作品思想深沉、厚重,写得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很难想象这散文出自一位女大学生之手。
在《散文》月刊工作的这段时间,我学习阅稿编稿,从自投稿中挑选刊发了《钻石,你在寻找谁?》《风雨太平洋》《挂在树梢上的风筝》等几篇散文,被收入全国中学语文教材,也都是《散文》的获奖作品,我初尝了编辑工作的成就感。
大约一年时间,我便调到《小说月报》,与久环老师接触的机会变少了。直到1992年年底,《散文海外版》创刊,社长郑法清任主编,我成为刊物编辑部主任。这时,久环老师已经是编审,担任文化编辑室主任。记得1993年年初在北京召开《散文海外版》创刊座谈会,签到时,我惊喜地发现久环老师也来了,他仍是乐呵呵的,手中拿着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创刊号。1997年,他退休时,我成为刊物的执行主编,他时常来到编辑部,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指导起我来。有时他会带走几本编辑阅过的刊物,时常也会有新的发现,每到发稿前、也是大家最为忙碌时,他肯定到场,总是要看目录,翻看排在前面的文稿,然后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常常是不同的意见。有时,我觉得他提得有道理,就按他的意见更改;有时,不想采纳他的意见,他总是不依不饶,一次次固执地表述己见,那浓重的山东口音常常弄得我上不来下不去地想发脾气。可是静下来时,也觉得他是好心,难得有这么一个总拧着劲儿的“行家”指导办刊。尽管我见到他时总觉得“头疼”,可从没有把他当外人,采用了他推荐的稿件,总要给他开一点费用,每到年节有点福利时,也总是惦记着他,编辑出版了好的图书也愿意送给他收存。
2007年10月,我精心邀约、编辑的韩美林老师的《天书》出版了,一位职业编辑,在其职业生涯中,能够遇到和发现几位使生命绽放出光华的作家,真是幸事。结识艺术大师韩美林先生,连续编辑、推出了他的多篇散文和散文集,尤其是编辑出版他重要的著作《天书》,我深以为幸。《天书》出版后,获得了强烈的反响。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高规格的新书发布会,“小天书”(普通版,定价108元)首版8000册很快脱销,一年之内连续两次、三次、四次印刷,印数达两万多册,而且做到零库存。久环老师对我说:“《天书》使你的编辑事业达到辉煌……”我很激动,当即送了他一本美林先生签字本《天书》。我相信,他会精心地包上书皮,认真阅读,然后存放在他的书柜里。人与书相遇相知,人与人相遇相知,表面看是缘分,内里其实是爱好、境界、格局、素养等综合素质的体现。
待我退休后,每每通电话,他总是向我推荐他新近阅读过的好书,希望我即刻买来阅读。2021年盛夏,他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强烈地推荐作家出版社刚刚出版的《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他激动地说:“香港作家潘耀明的这本书,记述了他与许许多多文坛大家的交往,很是感人,是近年看到的最为出色的散文集。”其实,潘先生已经委托出版社将这本散文集寄赠给我,我正在认真阅读第二遍呢。
编审退休后的待遇不错,可他的生活仍很节俭,不抽烟、不喝酒,永远穿儿子们穿剩下的衣服,甚至穿捡来的鞋子,节衣缩食无所奢求,而买书、订报刊是他个人最大的消费了。直到他去世,家里还有他自费订阅的几份报刊。对于这位不会上网、不会操作电脑,也不使用手机的老文化人,阅读图书报刊是他永远的精神享受。去年,我刚刚在一家报纸上刊发了散文,第二天便接到他的电话鼓励。收到我寄给他的个人散文集《那双美丽的眼睛》,阅读后,他便打电话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争取再出新的散文集。
进入去年12月初,气温骤降,他突然想起要找一本读过的旧书。现在居住的两居室放不下那么多藏书,他坚持要去不远处的旧居找书,说后就自己去了。旧书有时是挺难找的,可能需要翻箱倒柜,他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个跟头。尽管只伤到手,人的精神却大不如前了。此后,他的话很少了,也基本不再外出了。十多天后的一天中午,他都没有气力起来吃饭,躺在床上就走了。临行前,他可能还在琢磨着他那本书……疫情之间,大家也未能前去告别。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小说月报》老主编李子干说:“有一年,我去北京参加个颁奖会,就餐时有幸与汪曾祺同桌。汪老对我说:我就怕你们社的魏久环。你不答应给他写,他就不走。现在,一个连汪曾祺都怕的人走了。”
一位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天性喜欢书刊,凭靠读书,走进了城市,娶了贤良聪慧的高中老师为妻,经他手,推出了一批优秀的作家作品,成为出色的职业编辑、编审,还和妻子一起培养了一个研究生、两个大学生儿子,供养了三个大学生侄子,久环老师算是“硕果累累”,没有虚度此生吧……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