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孩子的好处──孩子是“哥伦布”，能带你去往“新大陆”。

　　2022年年底，有个很久以前的熟人打我电话，问我是否还记得她。

　　我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么个名字，应该是纸媒从业人员，但不太记得是谁，就顺口答应。一聊，前些年纸媒不景气，她就顺势退休，从此过着恬静的田园生活。

　　她没结过婚，没小孩，就养条狗，和老父共同生活。她谢绝现代生活方式的“入侵”，保留着古老的生活习惯，至今不用微信。她觉得不需要呀，如果有人要联络她，打电话就可以。

　　直到疫情来了，她和老父均“阳”，她慌极要找人，才发现──谁也找不到。她原来的单位早就没了，她和同事们也失联了。

　　我提醒她，她父亲单位应该有负责老干部工作的部门，但她并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总之，最后走投无路之下，她找出原来的电话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有些号码打不通，有些人不记得她，她就这样找到了我。

　　虽然我与她不在同一个城市，但还是尽力帮她，还替她找了辆车。我叮嘱她先把微信下载了，不然实在很难联系。

　　她说她不会用，嫌麻烦，只留了电话。

　　我心想：你不才五十多岁吗，怎么弄得像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似的？

　　我也没说什么。

　　事后我问朋友：“没有微信，怎么扫健康码？”

　　朋友说：“用支付宝就可以呀。”

　　我说：“那网格群呢？”

　　朋友说：“老年人没加网格群的很多，不是人人都要加的。”

　　我于是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微信的？

　　2012年微信出现，大批身边人使用，见面就要扫码。

　　我表示：懒得用。不用。

　　这是实话。我的想法和最开始那位女士一样：有电话、有电邮、有QQ，你如果真想联系我，还有联系不到的吗？

　　结果，2013年我的女儿小年上学，学校要建微信群──无可奈何，必须用了。那时，我领悟了：我用微信，不是为了大家能联系到我，是为了我能联系到大家。

　　我另一个朋友说，她和我的模式差不多。她比我还大一点，生孩子更晚一点儿。她是2012年应单位要求，下载了微信，但从来不用，每隔三四天临睡前看一眼，同事都抱怨无法用微信联系到她。

　　她说：“电话就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你们打电话呀。”

　　结果2014年，她孩子上学，必须用微信了。

　　我又想到我妈，她是怎么学会用微信的？因为她要与我姐姐的女儿小满视频通话。于是，我们手把手教会了她打视频电话。

　　她随即发现，与我舅舅、与老同学，都可以用视频通话──只要对方有微信。

　　可能人年纪大了之后，孩子变成最硬的刚需。

　　养孩子的需要，引导你必须向前。也因此，即使时代抛弃了你， 你也必须抓着车尾，踉跄向前。而如果没有孩子，就没有刚需。

　　没有什么原因能刺激你必须开始一种新的行为模式，你便沿用旧的。没错，如果世界想找你，一定找得到。但是，已经进入中老年的你，对世界用处不大，世界不想找你，是你需要与世界保持联系，是你要找到世界。

　　而如果，你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紧抓车尾的手，就可能被远远地抛在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在养育小年的过程中，我有过极其艰辛的日子。小年四五个月时，我妈的白内障到了近乎盲的程度。当时网络不那么发达，挂号是需要亲自去的。

　　我抱着小年，带着我妈，等了一个上午才被叫号。医生开了单子，上午已经做不了，要到下午。我随便找了一个地方，买了一些食物，又给小年吃奶。下午做完检查，结果不能立刻出来。

　　第二天又重来这么一趟，又是排了很久很久，医生简单地看了一看。我疲倦地离开诊室，不记得为什么，走的是楼梯而不是电梯， 也许因为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我一手抱着小年，手臂上拎着婴儿伞车，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我妈。

　　就在楼梯上，我突然抽筋了，刹那间，我一步也不能走了，一动也不能动。身后人还在不断地、粗暴地推我，让我快走，别挡大家的道。在同一个瞬间，我有两种强烈至极的愿望。一个是，我要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孩子，我不能摔着她。另一个是，我和她一道摔下去，一了百了。

　　你们也会唱《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对你们来说，它只是一首歌；对于我，那则是千百次的真实发生。但是呢，到今天，我却说，生了孩子，是我一生最正确的决定之一，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因为她的存在，给了我人生下半程的目标。

　　我从来不说，孩子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因为孩子不是我的作品。她只是经由我的身体，来到这世界上。甚至，不是我在培育她，我只是在帮助她。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了我很多快乐。

　　我还不曾得到过这世间所有的快乐，我并不能说，孩子带给我的快乐，没有任何事物、任何人能比。我只能说，这是独特的、不一样的经验。养育孩子的辛苦，与拼事业的辛苦不一样。养育孩子得到的成就感，与从情爱、事业、金钱中获得的成就感，也都不一样。

　　我来世间这一遭，我是最贪心的人，我愿意都经历一次。

　　我吃过蜂蜜，也因为好奇舔过硫酸铜。

　　我喜欢自来水的源源不绝，也迷恋大江开阔、日升潮落。

　　我和卡夫卡截然相反，我喜欢独处，我也喜欢人群。

　　我养了一个叫小年的小孩，我很喜欢她，我很喜欢这件事。在这养育的过程中，我得益良多。

　　（此文系作者新著《你不是天生为母则强》自序。中译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