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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23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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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早市(外一篇)(图)
罗振亚 本版题图 张宇尘

  哈尔滨的夏季,早晨四点钟天就亮了,并且凉爽宜人,所以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好逛早市的习惯。有一段时间,我住在沙曼菜市场附近,每天都是在喧闹与叫卖声中愉快地醒来的。

  开始逛早市目的性很强,需要哪种蔬菜、水果或海鲜,我肯定会直奔主题,找到相应的摊位,快速地买完就走,来去匆匆。慢慢地,我的心态也平和松弛了,有时候家里不缺什么,我也要去遛遛,从这头儿走到那头儿,然后从那头儿再走回来,碰到什么合适的稀罕东西,便“淘”回一点儿。渐渐地,哪里卖菜,哪里卖水果,哪里卖鱼,哪家豆腐鲜,哪家猪肉便宜,哪家烧饼味道香,心里都一清二楚。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买,纯粹就是去看看热闹,我喜欢这种喧闹的感觉,更愿意享受这种喧闹的感觉。人挤人、人挨人的,摩肩接踵,众声鼎沸,吆喝声、应答声、招呼声交会一处,那种浓郁的烟火气息总能提醒你,生活在红红火火地继续,人们在精神十足地奔波着,能够混迹其中是一种世俗的幸福;而且我就怕市场上买卖双方都太规矩、太文气,不好意思大声喧哗,周遭越是嘈杂繁乱,叫卖的声音越大,我的步伐越慢,心里越踏实平静,仿佛置身在茫茫大海之上的一片安全岛上,想着眼前或遥远的一些事情,思路清晰缜密得丝毫不受干扰。尤其是近三四年,新冠病毒不停地肆虐,别说早市,连商店都纷纷关闭了,逼得很多人每天只能和自己的声音、影子打交道,孤独至极,就更盼着疫情有所缓解,早市能够重新开放,也好让灵魂出去“放放风”,到大街上和人群中,治疗一下内心深处的孤寂。在疫情还远未彻底消除的时期,能够自由地从家里走出来,感受感受市井生活的温度和气味,是怎样的不容易啊!

  到了早市上,我最爱逛那些农家蔬菜摊儿,结果总被爱人戏谑:“不怪是农家子弟,就喜欢泥土味儿。”是啊,土包子的出身,让我好多年都这样,一看到用塑料绷带捆绑或尼龙兜装着的蔬菜,再新鲜,也会不自觉地皱眉;而对那些刚刚从土地里拔出来、挖出来,或者根儿上还带着泥土的蔬菜钟情不已,觉得堆放在地上的果蔬,远比大商店里保鲜膜包裹的更讨喜、更诱人。像略苦却清脆的柳蒿芽、小根儿蒜和蒲公英(俗称婆婆丁)等地产野菜自不必说,它们都能蘸酱吃,特别下饭,没有东北人不爱这口的。还有顶花带刺的黄瓜、甜甜面面的倭瓜、皮红肉脆的水萝卜和饱满圆熟的家雀蛋儿豆角等,都是我感兴趣的,它们倒没有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诱惑的神力,而是比较适合我的口味,最主要的是能够唤起我关于黑土地回忆的无限乐趣。用手一掂沉实的倭瓜,仿佛就看到小时候自己在大草甸上奔跑,把倭瓜花轻轻放入高粱秸扎的蝈蝈笼里,听蝈蝈动情放歌的中午;一拿起水萝卜,和弟弟妹妹从小园里直接拔出,用手搓两下就递到嘴里的清脆的咀嚼声,就从耳畔传来;看见茄子、玉米、白菜、西瓜、韭菜等样子,就能想象出它们从土地里伸出的脖颈在张望,就能谛听到五月的田垄里各种植物开花的声音,就能和故乡的种种记忆在不经意间碰面,更加熟络……

  如今,都市化的趋势摧枯拉朽,也造成无数人种植在灵魂深处的乡土之花,在悄然间枯萎、黯淡,使他们日渐沦为精神上的流浪者,如果真的把他们和土地之间的联系切断,把许多知识分子最后归隐的记忆“园地”连根铲除,科技发达到离开土地照样能够培植出蔬菜、水果,不敢想象那最后的结果是乡土的完全板结与消失,还是“人将不人”了呢?土地上孕育成长的生命是高贵的,也是脆弱的,让人敬爱,也让人怅惘,尊重它们,珍惜它们吧。

  或许是偏见,我对早市上的书摊儿和衣服摊儿是不屑一顾的,从来不在那里浪费时间。若要说情趣,果蔬肉蛋是活着的必需品,而花鸟虫鱼则是我心里更喜欢的,特别是它们中那些相对弱小的,更会引起我的怜爱,从它们身上我能感觉到一种生命拔节的过程和成长的快乐。说来也怪,我家如今住在十七楼高层,日照充足得阳台上似乎不宜养花,经过好几年的摸索,终于发现最适合三角梅生长。于是乎,数次去早市的花摊儿,每年搬回来两三盆不大的三角梅,让它们一点点地茁壮起来。如今,阳台上已经足足有近二十盆,待它们全都开放时,简直就是一片花海,赶上在冬天,心里甭提多灿烂了,真是端回一钵花,捧来一片春啊。

  这和小时候在小河沟摸鱼的经历有关。我喜欢看小小的鱼儿在水中漫游,有时一看就是十几分钟,连看几天,实在喜欢,也想找找购买一袋鱼、捧得一汪海的感觉,便花五块钱,买回一塑料袋小鱼儿,回家后放到鱼缸里养,换水、喂食,还要及时打捞鱼生出的小崽儿,免得被吃掉,感受着活着的孱弱与坚强、死亡和顽韧。几年了,它们快乐地游着,我则快乐地侍弄着。我更爱看鸟,少年时代在乡下用夹子打死了无数只鸟,母亲吓唬过我说,以后死了过不去鸟山。我没有这种恐惧,倒是有一种赎罪的心理,等我退休闲暇时,一定买回去几只喜欢的鸟,不光听它们鸣叫,还要琢磨它们的习性,体会幼小者如何从孱弱到强大。包括买菜,我也愿意选择脆嫩的、娇小的,像小白菜儿、小萝卜苗儿、小香椿芽儿,它们给我再度生长的想象和畅望。

  听长辈讲过“不和挑担者论价”,所以最初逛早市买东西从来不讲价,人家要多少给多少,看着农村模样的卖者,更是能买则买,能多买不少买,多给五角、一元的也是常事。如果遇见讨价还价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儿鄙视。这些年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加,才觉得年轻时在这个问题上有些过于短视了,论价不单是多一块少一块、多一角少一角的事儿,其中也不乏和人打交道的乐趣,更可以从中窥视人生的百态,那或扯破嗓子叫卖的、或从不吆喝静等的、或扒拉来扒拉去挑肥拣瘦的、或啥也不买佛系闲逛的众生相,那被骂东北傻大方的、比小腰儿还精细的南方人,就够你琢磨琢磨的,真是一方小早市,世界大天地呢。有时候,当卖菜者很大方地以低一角或者两角的价格,把东西卖给你,你一天的心情都是晴朗的、美滋滋的;有时候商贩找不开钱,你很慷慨地说那五角或几角不用找了,自己也会高兴老半天。当然,偶尔也会碰到缺斤短两的,但我从来也不和他们计较,只是在心里把他从荣誉册上“拉黑”删除了。

  有时我就想,一个城市要是没有了早市,听不见喧闹与叫卖声,人间该多么寂寞;如果老百姓都去玩儿网购,有一天早市真的消失了,那些菜农和做小买卖的人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呢?我退休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陪着老伴儿浪漫地逛早市。

  祈 雨

  六月下旬的松嫩平原上,毒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头顶,一动不动。松花江和嫩江两条大江仍然在流淌着,但还是停留在教科书上,和睡着了差不多。那条名叫讷谟尔的小河汊子,也住在四十公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龟裂的黑土地亮出的一道道口子,快两个月没有水喝了,村子好像得了严重的焦渴症一般,早已瘦了一圈儿。

  地里的玉米叶儿和小麦秸显得更细窄,更瘦弱了,蔫蔫地耷拉着头,仿佛用火一点,就能燃烧起来的样子。土坯房上的木头屋檐被晒得烫人,小鸟试探着将两只爪子往上面落了一下,但马上就跳起来,再也不敢立足,只得飞往他处;家门口那只看家的老黄狗,舌头上落了一只飞虫,痒痒得很,也懒得去轰一轰;这时候,有几家上升的炊烟变得非常迟缓,看起来慢得像村子里九十多岁的张爷爷拄着拐杖走路。

  在生产队的场院中间,搭设起了简易的祭台。在全公社范围内都找不到高香,祭桌上,便由三炷相对粗一点的香替代,插在盛满小米的很大的瓷罐里,立在桌子正中,没有一点风,烟气笔直地上升着;瓷罐前,不知是哪位村民捉到的一只啄木鸟,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早已失去了呼吸,肚皮和嘴一致向上,朝对着天空。瓷罐两边,还有苹果等一些供果。祭桌三米之外的地面上,跪着近百位村民,第一排是德高望重的莫三爷,他身后差不多排出去十几排。

  在一片庄严而神秘的静寂气氛之中,莫三爷手中像锣似的东西被重重地敲了三下,声音响亮而有穿透力,径直划破了六月天。接着,他又神态严肃、振振有词地祷念了很长一段时间,跪者们虔敬而仔细地听着。又过了一会儿,莫三爷激情饱满地唱起了《求雨歌》,洪钟般的声音仿若能响遏行云:“天上一朵云,地下一块尘。飞花有时尽,流水无尽时。人人人人人,狗狗狗狗狗。楼楼楼楼楼,头头头头头。”

  每唱完一遍,他都打手三下。莫三爷诵毕,大家再跟着诵,反复再三,气氛极其庄重肃穆。最后,几位村民还烧了一些黄纸,在烧纸的过程中,莫三爷再次诵起祷词,但祷词给人的感觉是高深莫测,半文半白,似乎没几个人能听得懂,愈发神秘。

  莫三爷是从哪里来到我们讷河县和盛乡新祥村的,没有人认真考查过,他祖上是否和鄂温克、鄂伦春等少数民族有着密切的关系,谁也不甚清楚,他领诵的求雨歌诀属于主要流行于东北的萨满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村民内心的殷切与焦灼,却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被他吟诵的歌诀给唱出来了。他们渴望莫三爷的祷词能给他们求来风调雨顺,求来好的运气和年成,其中不少男丁更相信身旁黑土地上几十辈的先人之灵,也能够在冥冥之中保佑他们。都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可是为了家,为了或大或小的孩子,为了各式各样的生活,他们的膝盖还是虔诚地跪在了黑土地上,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三舅舅和四舅舅兄弟俩四目相对,但是默然无语,眼角儿都挂满了泪花。他们老实巴交,一辈子靠天吃饭、靠土地吃饭、靠力气吃饭,干活、吃饭、睡觉,起来再干活、再吃饭、再睡觉,这是农民改不了的本分。但是,天、土地和力气也有靠不住的时候,连续三年的干旱天气,让弟弟老五的婚期无奈地一推再推,聘礼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丰厚,反倒却少得不能再少了。作为哥哥,他们觉得对不住老五,对不住埋在黑土里的父亲的灵魂,父亲临终前的殷殷嘱托他们必须完成啊,否则就枉为人子。还有老娘,两年前夜里就经常咳嗽,衣襟被血染红也已有一年,那不就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肺结核吗?可填饱肚子之后,家里再没余钱医治,病情生生被耽搁了。虽说穷人生病,不是需不需要医治,而是有没有条件医治,但老娘的病实在不能再拖了啊。

  祈雨仪式举行的间隙,我听到急红了眼的大伯父,在和大儿子嘀咕,现在小麦和玉米正在灌浆,最需要雨水,哪怕老天下一厘米的雨给老百姓也好啊,村子瘦得不能再瘦了。老话说,立秋吃黄瓜可以减肥,哪怕立秋时咱们全村都吃黄瓜,每人瘦掉一公斤呢。

  睁了无数次眼,闭了无数次眼,膝盖们一直在跪拜着,祈祷着。好不容易来了一片云,黑黑的,有经验的村民说,那是有雨的云,所以村民们觉得黑也黑得美,黑得让人欣喜。那片云在上空盘旋了好一阵子,中间还夹杂着一阵雨前的风,带来长时间里少有的惬意,只是在村民们的急切盼望和欢叫声中,那片云又慢慢地飘走了,走得还有那么一丝缠绵和犹疑。

  太阳更加毒辣了。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毛驴的叫声,一声、两声、三声……开始声音很低沉,沉闷得有些瘆人,紧接着后面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似一声,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邹三爷、大伯父、四舅舅的喉结,跟着动了几下:“雨却迟迟地没有来,第二天雨仍然没有来,第三天雨还是没有来,膝盖们却在记忆里跪了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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