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针对当下散文写作的弊端,孙犁先生曾经给予尖锐的批评。他先从中国散文传统入手,在《散文的虚与实》一文中明确指出:“中国散文写作的主要点,是避虚就实,情理兼备。”然后,他说:“当然也常常是虚实结合的。由实及虚,或因虚及实。”即便是“空灵的散文,也是因为它的内容实质,才得以存在”。他极其强调散文写实的重要性。
中国古代散文,孙犁先生推崇欧阳修。在《欧阳修的散文》一文中,他说:“文章的真正工力,在于写实;写实的独到之处,在于层次明晰,合理展开;在于情景交融,人地相当;在于处处自然,不伤造作。”
在这篇文章中,他还说:“古代散文,很少是悬空设想,随意出之的。当然,在某一文章中,作者可因事立志,发挥自己的见解,但究竟有所依据,不尚空谈。因此,古代散文,多是有内容的,有时代形象和时代感觉的。”
强调的还是写实。重视的是古典散文,从中汲取营养,他说:“中国古代文献,并没有成为古玩。”
在这样的基点上,他指陈当下散文写作存在的问题:“近来我们的散文,多变成了‘散文诗’,或‘散文小说’。内容脱离社会实际,多作者主观幻想之言。”他指出,这是缘于“对中国散文传统,无知或少知,偏离或远离。其主要表现为避实而就虚,所表现的情和理,都很浅薄,且多重复雷同。常常给人以虚假,恍惚,装腔作态的感觉。而这些弱点,正是散文创作的大敌大忌”。
可以说,这样的“大敌大忌”,在如今的散文写作中,依然存在,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孙犁先生晚年的散文,百世不忘耕稼业,一壶时叙里闾情,写故里乡亲乡情,占有相当比重。他写的一组《乡里旧闻》,其中有一篇《菜虎》。很短,千余字,可分为三部分:
一,写卖菜的农民菜虎,手推一辆独轮车,因是木制的轮子,车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悠扬悦耳。他的老伴儿,坐在家里,车子离家还有八里地远呢,就能听见菜虎推车的声音,下炕做饭,菜虎到家,饭也做熟了。在这里,孙犁加了一笔,写道:“在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菜虎回来了。’”
二,民国六年七月,滹沱河发大水,庄稼全都被淹。菜虎的小女儿盼儿只好挖野菜充饥。小孩子不懂事,问她:“你爹叫菜虎,你们家还没有菜吃?还挖野菜?”听盼儿说“一家人都快饿死了”后,孩子们“一下子就感到确实饿极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说话了”。
三,菜虎不得已,把盼儿送进了洋教堂,“立时换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饿死了”。但是,盼儿被带去了天津,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儿,后来还是死了。
最后,孙犁写道:“现在农村已经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种小车,当然也就听不到它那种特有的悠扬悦耳的声音了。现在的手推车都换成了胶皮轱辘,推动起来,是没有多少声音的。”
如同一首简洁的奏鸣曲,三段式,一个简短的尾声。三段式:一喜,一悲,一更悲。尾声:将故事延伸到现在,胶皮轱辘新车,和独木轮旧车呼应,在有声和无声的对比中,戛然而止。
所有这一切,都是中国传统散文的写法,即孙犁先生自己所说的:“中国散文写作的主要点,是避虚就实,情理兼备。”在这里,实是基础,情才会由此升发,理才会自然而然地如水溢出。而这里的实,是实实在在的,同时,也是极有节制的,如棱角分明的木刻,绝不做恣肆淋漓的泼墨大写意。
孙犁先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一以贯之,针对散文写作的“大敌大忌”,践行着这样中国式散文写作的理念。
五
《书衣文录》,是晚年孙犁先生写作散文与随笔别样的范式。其中大多是随笔,但也有部分是散文笔法,完全可以当作散文来读。这样的散文,记取了富有生活意味的点点滴滴,虽只是涉笔成趣,却如新蔬出泥带露,别具另一种风味。
试举这样三则──
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两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
──1975年6月13日题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夜起,地板上有一黑甲虫,优游不去,灯下视之,忽有诗意。
──1983年6月23日题于《文苑英华》
二月四日下午,余午睡,有人留简夹门缝而去,亦聊斋之小狐也。
是日晚七点三十五分,余读此书年谱,忽门响如有人推摇者,持眼镜出视,乃知为地震。
──1975年2月4日题于《蒲松龄集》上
这三则非常有意思,前两则,一台上观鸟,一灯下看虫。观鸟,先觉其美,后见鸟被射伤而慨叹“外界有弹弓”,多有象外之意。看虫,孙犁先生说是“忽有诗意”,其实,夜半看虫,虫与人均优游不去,更有衰年独处的落寞之凉意,让人读后心动而感喟。
后一则,留简和小狐,门响与地震,交织一起,虚实相加,有声有色,均在《聊斋》氛围和情境中。如果不是正在读《蒲松龄集》,哪里来此水乳交融的妙笔横生?却是如此巧合,恰逢其时,碰撞一起,溅起回声。
日后,孙犁先生曾说:“散文之作,一触即发。真情实感,是构思不出来的。”果不其然!一触即发之际的散文,是写作的最佳状态,可遇而不可得,亦在别的文学样式中难得一见。我觉得,这有点儿像诗歌里的即兴绝句,如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这样的散文写作,在《书衣文录》中独见,是秉承传统笔记写法一脉,却连带现实,绝不掉书袋或泛滥抒情,绝不拖泥带水,可谓“书衣体”,属于孙犁先生散文创作中独具风格的文体一种。
六
1988年,孙犁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散文《菜花》。
他写白菜花,说的是冬天储存的大白菜,放久了,菜头会鼓胀起来,乡间称之为“菜怀胎”,菜花就是这样从菜头上冒出来的。这种菜花,群芳谱中不见,寻常人家常见,非常普通。
在这篇散文的结尾,孙犁先生由菜花引申,特意写了这样一段话:
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
这一段话,最能彰显孙犁先生关于散文写作的主张,也最能看出孙犁先生散文写作的风格。
有志于散文写作者,可以从中品味并学习到一些东西,便是别只钟情什么宏伟的大文章,别瞧不起像菜花一样小小不然的小文章。散文写作,从来不以长短或大小论英雄。所谓:斧头虽小,却能砍断大树。
孙犁先生这一菜花小文章的想法,在日后的散文写作中越发明确彰显,我以为源自这样两点:
一是他对散文的基本理解与认知。他曾经说过:“中国散文的特点,是组织要求严密,形体要求短小,思想要求集中。”
一是和他后来一再提出的“老年散文”理念密切相关。他说“老年人宜于写些散文”;他说散文“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这样的论点,他不止一次说过。而且,他特别指出:“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趋简朴,这不只与文学修养有关,也与把握现实、洞察世情有关。”
可以看出,如菜花一样小而简朴的散文,是孙犁先生晚年对这一文体的认知与把握,并实践于他的写作之中。
1995年,孙犁先生病重而封笔之前,写下最后一篇散文《记秀容》。这篇散文最是他这样菜花体散文的代表。与写作《菜花》一文,相隔7年,他写得更是删繁就简,简朴,简洁,简约。
这一篇散文,短短只有千字,记述的只是秀容从17岁到64岁人生轨迹中的点滴小事,却是将过去与今日,记忆和现实,情感及感想,缠绕一起,余音不散,无尽的感喟,留在空白中。铅华洗却,花叶落尽,老树疏枝,清癯而气凝,飒然而声清,是“像菜花一样的散文”的极致,留给我们长久的感喟。
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