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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耐得住时间的腐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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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1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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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
她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耐得住时间的腐蚀
白天做家政,夜晚写小说(图)
口述 范雨素 整理 何玉新

  2017年4月,一篇题为《我是范雨素》的文章在社交网络走红,来自湖北农村的范雨素,住在北京皮村的出租屋里,靠做家政工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闲暇时间看书写作,这种状态引起很多人的共鸣和讨论。转眼六年过去,范雨素的生活一如当初,她的小说《久别重逢》几经辗转,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或许她的命运也会因此有所改变。

  不能忍受乡下的枯燥

  12岁时赤脚走天涯

  1973年,我出生在湖北省襄阳市打伙村。我的母亲叫张先芝,生于1936年,14岁时,因能说会道,擅长帮人解决矛盾,被选举为妇女主任。外祖父把她许配给邻居家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家里五个娃子,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穷得叮当响。

  我在六七岁时学会了自己看小说,一年后看懂了一本竖版繁体字的《西游记》。没有人发现过,也没有人表扬过我。我上小学的年代,文学刊物刊登最多的是知青文学,里面写了很多逃火车票、偷地里的青菜、摘老乡家的果子、打老乡家的看门狗和炖狗肉吃的伎俩。除了这些知青文学,我还看过《鲁滨孙漂流记》《神秘岛》《孤星血泪》《雾都孤儿》《在人间》《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通过看小说,我对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了如指掌。只要报一个地名出来,我就知道在世界上的哪个大洲;说一条河流出来,我能知道它流向地球上的哪一个大洋。

  我12岁时,在屋里所有空白的纸上,都写上了“赤脚走天涯”五个字。那年暑假,我不辞而别,按照知青文学教我的七十二道伎俩,逃票去了海南岛。那里鲜花盛开,马路上有很多木瓜树、椰子树,躺在树下就可以吃木瓜、喝椰汁。我吃水果吃腻了,就去扒垃圾桶找吃的。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生活的。头发很短、脏兮兮没洗脸的我,看着就像一个没人理睬的流浪男孩。

  可这种日子会过腻的。没有学校读书,没有小说看,也没有母亲的爱护。我在海南岛上浪荡了三个月,决定打道回府。一路逃票,回到家乡。全家人只有母亲还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父亲和大哥哥对我恨之入骨,说我丢了他们的人。村里年长的族兄也找到母亲,说我丢了范家的脸面,让母亲把我打一顿,赶出去。这时候我才清醒过来,在我们襄阳农村,一个女孩离家出走,就相当于古典小说里的私奔,罪不可赦。我们村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过。母亲没有抛弃我。她让我小哥哥找人帮忙,为我谋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在一个偏远的小学教书。如果我不离开老家,一直做下去,会转成正式教师。但我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想看看大世界,20岁时来到了北京。

  每天看书可能记不住什么

  但在潜意识里会明白对错

  我懒散、笨拙,别人半个小时干完的活,我三四个小时也干不完。去饭馆当服务员,我端着盘子上菜,愣是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菜洒了一地。我在北京蹉跎了两年,和一个东北人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孩子的父亲经常酗酒、打人。我实在受不了,带着孩子回襄阳求助。那个男人没有找我们,后来听说他从满洲里去了俄罗斯。我告诉母亲,以后我要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了。母亲沉着地说,不怕。

  那时候我们农村穷苦人家糊口尚属不易,我也渐渐明白,我是生我养我的村庄的过客,我的两个孩子更是无根的水中浮萍。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北京,做了育儿嫂,看护别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大女儿在出租屋里照看小妹妹。

  我租的房子位于东五环外的皮村,那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村子。2014年秋天,文学博士张慧瑜来到皮村,每周在“工友之家”文学小组开课,讲文学理论。一群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寻找精神的共鸣。我去听了好多次,获益很多。

  我的大女儿跟着电视里的字幕学认字,会看报看小说了。我陆陆续续去潘家园和各个旧货市场、废品收购站,给她,也给我自己买了一千多斤书。有两个原因,一是论斤买太便宜,二是这些进过废品收购站的书太新了,很多都没有拆下塑封。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让人心疼。

  我喜欢的文学作品,大都有悲剧之美。记得大约在2012年,我在《人民文学》上看到一篇叫《浅生活》的小说,看完后我泪流满面。文学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张继的夜半钟声,是刘长卿的杳杳钟声,是寺庙里的阵阵木鱼声。一本书读完可能很快就忘干净了,好比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竹篮经过一次次水的洗礼,会一次比一次干净。一个人每天看书,可能记不住什么,但是在潜意识里会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打工生活很难,生存压力也大。我发现自己不能相信别人了,和谁都是点头之交,有时甚至害怕和人打招呼。我对照心理学书籍给自己治病,得的是“社交恐惧症”,也叫“文明恐惧症”。只有爱心才能治疗,于是我有了一个念头──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都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

  《我是范雨素》让我出了名

  懂文学不一定能将日子过好

  2017年,我写了《我是范雨素》,发在新媒体“正午故事”上,火得一塌糊涂。很快就有出版机构的编辑联系我,想给我出书。我签了一份合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继续写,一字一句地写,写我认识的人的前世今生。

  半年后,我交出了长篇小说《久别重逢》。但显而易见的是,这部与《我是范雨素》迥然相异的作品突破了出版机构的想象,也无法满足本可预估的市场期待。编辑希望我舍掉那些天马行空的部分,把作品修改成非虚构,可我个人感觉,我的文笔不好,如果没有玄幻、奇幻、科幻的话,这本书可能都不及格,所以我不愿意改。出版未能如期完成,而网络时代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们很快就不记得范雨素这个名字了。

  皮村文学小组的志愿者帮我把稿子用电脑整理出来,只有6.5万字,但我觉得自己建构了百万字的世界,收获了百万字的满足。张慧瑜老师把书稿陆续发给一些他熟悉的文学编辑。兜兜转转,直到2021年5月,才有出版方联系他。又过了一年多,《久别重逢》正式出版。

  《久别重逢》落笔的第一个片段,是写我童年记忆里的“大桑树爷爷”。我家门口有一口井,边上是一棵大桑树,我天天在大桑树旁转来转去,在树下捡桑葚子。到我长大以后,怎么去找,都找不到那样甜的果子了。有一段时间,我一想起大桑树就难受,我尝试着把它写出来,好像给自己治病似的。写作就是疗愈,写完以后,心灵的创伤也疗愈了一些,好像贴创可贴,包扎完就不难受了。

  我还写了记忆里的一棵枣树,那棵枣树每年要结很多枣子。长大后我们离开村子,枣树就不结枣了,慢慢枯死。我就觉得,枣树的生命是不是和故乡每个孩子息息相关?孩子们都走了,枣树也就枯萎了。生命与生命是紧密相连的。

  艺术源于生活,这部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原型。根据自身的经历,我塑造了女主角范菊人,其实这也是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后来我自己改成了范雨素。书中的范菊人幼时受到楚地鬼神文化的深刻影响,踏上了一生的寻根寻魂之旅。项羽虞姬的身影与乡村农民的身影叠加,浪漫的楚地传说与北京皮村的红尘烟火交错,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故事。

  《久别重逢》或许是我能写出来的唯一一本书。我对自己的文字不够自信,直到拿到成书,抚摸着书本,我才发现,印出来这么看,我写得还挺好的。我得到了一笔版税,手头宽裕一些了,但生活还是老样子,干小时工,做保洁,偶尔也去做长期的育儿嫂。只要在劳动,就不会饿着。

  我只是想写作,人活一世,总得做点儿什么。话说回来,懂文学不一定能让人将日子过得好。我也不在意自己算不算是一个作家,只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耐得住时间的腐蚀,永远保存在一个高维的虚拟世界里,希望人们不会忘记它。我还希望我的女儿们独立、坚韧,能养活自己,也要培养自己的兴趣,生命里面有了兴趣,才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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