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是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鲜有人知的是,黑塞一生中除了创作大量小说、诗歌、散文作品以外,还留下了上万封信件。从1960年代起,这些书信由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陆续出版。近日,《黑塞书信集》中文版面世,本书从黑塞长达70年的书信中挑选了有代表性的278封信件,是了解这位伟大作家生平的第一手鲜活资料。
与其他文体相比,书信是在特定时间发送给特定个人的信息,具有独一无二的私人性,最能展现一个人的本真。
这本书收录的信件始于1892年,彼时黑塞还是一个敏感偏执的少年,被送进了儿童精神疗养院,在写给父母的信中,他愤怒又无奈地要求父母把他接出疗养院,称“从我的立场出发,我要像席勒那样说:我是人,有个性有人格的人”。后来,他到书店当学徒,这份工作让他可以在业余时间里阅读美学和文学书籍,他遨游在书籍的世界中,开始尝试创作。生活虽然清贫,但年轻的黑塞已经意识到,比赚钱更加重要的是找寻自我。
黑塞亲历了“一战”、纳粹在德国崛起、“二战”等历史大事件,战争对黑塞整个人生影响巨大,他目睹现实世界的撕裂和毁灭,反对一切狂热和残酷的行为。“一战”结束之际,他在致儿时好友路德维希·芬克的信中说“相较于成为战胜国,战败了的德国比较诚实,比较干净”,因为他厌恶德国那种“自以为是的统治世界的精神的胜利”。反战言论为他招致了一片骂声和误解,让他内心孤独无援,深陷痛苦,也促使他从内心的自省中寻找精神出路。
在写给荷兰作家蔼覃的信中,黑塞说《德米安》“着重写的是人个体化的过程,人格形成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生命就无法提高。在这个过程中,仅仅有价值的是对自我的忠诚”。他说“悉达多与我个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同的”,都在世间寻觅信仰和灵魂的指引。他评价《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克内希特是“一个成熟的人,快活且勇敢地离开了一个对他来说不再有发展可能的世界,追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召唤”。这些阐释与小说作品互相映照,黑塞在书信中提供了理解其作品的钥匙,那就是保持心灵的完全独立性,全力以赴地“成为自己”。
黑塞是这样写作的,也是这样实践的。无论是写给茨威格、罗曼·罗兰、托马斯·曼等同时代大家,还是写给普通民众和读者,他都耐心地将自己的时代观察和思想理念娓娓道来。“一战”结束之际,他向战俘写下公开信,请求他们不要有愤怒和报复的心理,因为“若是有这种感情,你们将把自己连带变为战争的罪人,使得战争再次变为可能”。他不愿意参与任何机构、团体、党派,无论是托马斯·曼邀请他重回普鲁士艺术学院做院士,还是各种团体召唤他加入,他都一一婉拒。他也反对儿子为了高工资忍受不喜欢的工作,“如果你根本不能够忍受这样的企业,那么你就不应该为了每月获得比较多的工资出卖你的基本观点”。
这些书信见证了黑塞的精神蜕变,他如何在创作道路上不断突破自我,成为一代大师,也将黑塞放置于他所处的时代,立体呈现其与同时代人交错的精神世界。
黑塞与姐姐阿德勒感情甚笃,在遭遇婚姻危机、弟弟自杀、战争爆发等生命中的严重时刻,他都写信向阿德勒倾诉。黑塞晚年写给阿德勒的信尤其意蕴深厚,凝结了作家一生的情感和经验,如同酿造多年的醇酒,厚实芬芳,回味无穷。在1946年写给阿德勒的信中,他深情地回忆故乡老宅的一草一木,从纯真的童年时代中捕捉自己的精神源泉,称“一切使我们拥有美好的青春、使我们人生有成的东西,都是从那时来的,是从祖辈和父辈照射过来的光芒”。
对中国读者来说尤为亲切的是,在目睹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深重灾难之后,黑塞将东方文化视作人类精神困境的出路,他真诚推崇中国文化,在书信中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热爱。1921年,他在致罗曼·罗兰的信中说“多少年来,老子对于我来说是最有智慧、最能给予我慰藉的人物。‘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智慧的完美化身”。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选编者、译者之一,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谢莹莹与黑塞结缘颇深。自青年时代起,谢莹莹教授就喜爱黑塞,研究黑塞。不幸的是,1990年,她身患脊髓恶性肿瘤,手术后卧病多年,但她仍凭借坚强的毅力重新投入教学和研究工作,翻译了《德米安》《盖特露德》《罗斯哈尔德》等黑塞作品。黑塞也为她带来了生命的火花,“当我困于病榻阅读他的书信时,仿佛一位老友在耳畔娓娓诉说生命的真义,为我的心灵带来无限慰藉”。从某种程度上说,译者不仅用文字,也用她的生命经验为读者重现了黑塞思想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