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的生活欣欣向荣,饮食自然也跟着丰富精致了许多。关于饮食的书籍琳琅满目,饮食甚至成了一种叙事方式。
但是赵珩的书却未曾改变,依旧文气十足,写口腹之物,记风物人情,述历史掌故,带着那种“老派”的风雅和趣味。
这些美食和背后的故事,交织着城市、文化、历史,沉淀成传奇般的记忆,吉光片羽般照亮我们一直向前的生活……
珩公者,京城赵珩是也;再往远点说,襄平赵氏人也。曾祖父是清末封疆大吏赵尔丰,曾伯祖乃清史馆馆长赵尔巽,爸爸妈妈一位是史家,一位是译家。如此家世,自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了,珩公对掌故历史的信手拈来,对诗词曲赋的出口成诵,与此肯定是分不开的。
珩公每次来三联,声若洪钟,走路带风,拄着拐杖(前两年膝盖手术后添置的新装备),从编辑部到美编室,有时候还会拐到财务部转上一圈,一路问好,自带闪光灯。大家都认识他,沿途不断冒出“赵先生来啦”“赵先生精神不错啊”的招呼声。
亲切之外,珩公爱吃、会吃,自谓“老饕”,写得一手妙文,虽然他总是自谦饮食文章“难登大雅之堂”,但架不住朋友们爱读,2001年结成一本小书,名为《老饕漫笔》,在三联书店初版。十年间这本小书加印了七次,还推出了繁体字版和日文版,也有文章被译成英文传播。十年后的2011年,姐妹篇《老饕续笔》出版,“每一篇都关乎饮馔,却又不单纯是写饮食”,“虽不一定都会引起读者共鸣,却没有半点虚构的成分”,一样获得好评,十年间加印不断,成了三联的畅销书(这十年间,《漫笔》推出增订本,又印了六次)。
继《老饕漫笔》《老饕续笔》后,珩公推出了《老饕三笔》。从“老饕系列”第一本算起,二十年间,中国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百姓的生活欣欣向荣,饮食自然也跟着丰富精致了许多。关于饮食的书籍琳琅满目,关于吃喝的节目应接不暇,各种美食博主、吃播视频层出不穷,饮食甚至成了一种叙事,与“乡愁”甚至“国家”发生关联。但是珩公的书却未曾改变,依旧文气十足,写口腹之物,记风物人情,述历史掌故,带着那种“老派”的风雅和趣味。
他谈“外卖”,《清明上河图》里就有托着两盘食物急急忙忙去送餐的店小二形象。他说外卖大概兴盛于宋代,因为城市经济高度繁荣,饮食业发展,连皇帝都时不时叫点市肆里的外卖(皇帝叫外卖,称为“宣索”),调剂一下宫廷口味。南宋的第二位皇帝宋孝宗最喜欢“宣索”,喜欢诸如“李婆杂菜羹”“臧三猪胰胡饼”等市井小吃。他谈“大白菜”,又名“秋菘”,也说起北方大白菜各式各样的吃法,老祖母用秋菘的大帮子剁馅儿做的菜团子最好吃。卤汁豆腐干,得是观前街卖的采芝斋的,那种用“马粪纸”做的小盒子里装的,湿乎乎的,味道特别醇厚。现在网上卖的各种包装的卤汁豆腐干,都不是那个味儿。
读罢书,也会有一丝惆怅和淡淡的伤感。“为什么传统京鲁菜的糟烩菜多不见了?丰泽园的王义均大师对我只是笑笑,摇摇头说,消失的何止是这些啊”。“在今天这样的生活节奏中,很多原有的生活情趣和习惯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年轻人不但没有吃过、见过这些,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了。”“托板豆腐都是老百姓自家现磨的新鲜豆腐,味道特别鲜香,还有股卤水的味道,在超市等一般地方是绝对吃不到的。不过,据说这种托板豆腐被认为不卫生,今天在济宁的大街上已经很少看到了”……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消失的,又何止是食物。珩公的惆怅,或许正是因为曾经“得到”,曾经感受过不一样的美好,他把这些对食物、对与食物缠绕在一起的人和事的眷恋,凝固成栩栩如生的记忆,琥珀般重现在我们面前。
然而,关于“消失”,珩公又是极为达观的。他想得通透,人生得意须尽欢啊:1966年不到十八岁就从学校“骗”了一张外出证明,只身一人游山水,身无分文走天下;80年代去桂林迷上了马肉米粉,“是盛在像茶盅似的小碗里的,普通饭量的人吃上二十多碗不在话下”,吃一次还不过瘾,临走时又在匆忙中去吃了一次,差点耽误了航班;就算是老朋友沈公去世,“那么多人在怀念他,这就足够了”。
红的樱桃、青的豆苗、春韭秋菘、白水羊头……父亲母亲,故交旧识,严肃的祖母和可爱的老祖母……或许斯食不再,斯人已去,但这些美食和背后的故事,交织着城市、文化、历史,沉淀成传奇般的记忆,吉光片羽般照亮我们一直向前的生活……未来不好把握,唯记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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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菘”是大白菜的雅称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秋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母亲喜欢用做翻译所得的些许稿酬买点字画以自娱。一是那时字画非常便宜,所费无几。二是她有自己的审美情趣,不求名家巨作,只是买些小品观摩欣赏。有次她在琉璃厂买了清代中叶小名家童钰(号二树)的一幅淡墨写意立轴,画的是在土中欲拔地而出的大白菜,用笔古拙潇洒,淡墨渲染,确实很有意趣。画上作草书自题:“晚来珠雨送新凉,几亩秋菘尺许长。莫向人召夸食肉,何曾忘却菜根香。”也确是清代装裱。童二树是浙江山阴人,善画兰竹梅花,宗杨无咎,名气虽不大,但是画作不俗。这幅大白菜笔墨甚简洁,后来在我的房间挂了很久。
这样才知道“秋菘”就是大白菜的雅称。
北方的大白菜以山东产的最好,每年秋天十月成熟之际,会转输南北各地。早先从冬天直到初春,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唯一能大量供应的就数大白菜了,所以养成了北京人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每到十月底,大街小巷都是忙着运送大白菜的人,堪称最有时代标志的一景儿。那时大白菜也被称为老百姓的“看家菜”。如今市场供应应有尽有,几乎没有季节之分,一年中可以吃到各式各样的南北蔬菜,于是每年也就很少有人再储存了。那时每到冬天,很多人家的餐桌上总会有个白菜汤。汤会因生活水平不同而内容各异:生活好些的会做个大白菜粉丝丸子汤或是白菜砂锅豆腐,至于贫苦些的,那就是清水熬大白菜了。
大白菜在北方是最便宜的菜,但是在上海,身价就不同了。大白菜在上海也被称为“黄芽菜”,冬季里价钱并不便宜,有些人家到了过年过节时才肯买棵黄芽菜做个砂锅什锦。当然这是仅指旧时而言。
北京人没有渍酸菜的习惯。这些年由于东北文化的影响,酸菜似乎成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旧时的北京人,从来不吃什么酸菜锅子、酸菜白肉之类,更没有什么酸菜馅儿的饺子。砂锅居卖的白肉锅子,里面是不放酸菜的,垫底的也是大白菜。
陆游晚年曾自筑菜园耕耘,因以种植白菜为主,所以取名“菘园”。他在《菘园杂咏》中有关乎种菘、养菘、食菘的诗作四五十首之多。“菘芥煮羹甘胜蜜,稻粱炊饭滑如珠”,陆游以此过着恬淡的生活。
摘自《老饕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