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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3月0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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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之旅(图)
陈再见 题图 张宇尘

  1

  晓页学会骑单车那年,她刚上小学四年级。爸爸那会儿在轴承厂上班,每天不能按时来学校接她。晓页就跟爸爸说,我自己骑单车去吧。爸爸说,你能行吗?你刚学会,去学校可是要过马路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很危险的哦。晓页说,我已经学会了,就算在车后座上再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爸爸特意跟了晓页一路,从家到学校门口,一路上,晓页都骑得稳稳当当,红灯停,绿灯行,确实像是一个老车手了,爸爸这才放心让晓页独自去上学。爸爸特意把那辆旧单车修整一新,座位调到最低的位置,两个轮胎也都打满气,刹车皮也换了新的,又买了一个小铃铛装上……对于轴承厂的工人,这点小事难不倒他。爸爸别的不行,动手能力确实不一般。

  是的,几年前,爸爸动手扇了妈妈一耳光,就把妈妈给扇跑了,再也没回来过。晓页都差不多忘了妈妈长什么模样了。她有时会问起,爸爸总是没好气地说,你妈呀,她死了。晓页知道妈妈没死,可能还跟她生活在一个县城里。

  有一天放学,晓页看见妈妈在学校门口等她。晓页一开始没认出妈妈,来接孩子的人很多,那天还下着雨,秋天的连绵小雨,妈妈也和人们一样挤在校门口。妈妈没打伞,她一头乱发已经湿了,可见她等蛮久了,才等到女儿出来。晓页也没带雨衣,一般情况下她都不带,别人的单车有个筐子,她没有。要是真遇上下雨,她就在路边的店铺躲一会儿,雨实在下个没完,就只好冒雨骑车回家。所以,晓页也是好奇,多看了没带伞的女人一眼,发现女人也在看她,眼睛红红的,像是被雨水淋着了。晓页这才发现女人有点眼熟──糟糕,这不就是妈妈嘛。果然,女人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这下晓页倒可以确定了,眼前站着的就是她的妈妈。三年,还是四年,晓页都忘了有几年没见过妈妈了──十岁的晓页对年月还没有准确的概念。

  一直来到国道边上,晓页才抬起一路埋着的头,看了妈妈一眼,她发现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了。晓页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其实也难受,可就是哭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在路上,来往的人都在看着她们,她便很好强地忍住泪水。妈妈一边哭,一边往晓页的兜里塞东西。晓页知道妈妈塞给她的是钱,她努力挣了一下,又发觉给她钱的是妈妈,尽管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仍旧是她妈妈啊,便不再挣脱了。

  妈妈跟晓页说,她住在城北,伯公庙附近,有空来看看妈妈,不过不能告诉你爸爸。晓页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早就知道爸爸和妈妈分开了,是人们说的离婚,还是本来就没结过婚,大人的事谁知道呢?总之,妈妈离家出走好几年了,她肯定又找到可以依靠的人了,但愿那个人不会像爸爸那样一发脾气就打人……

  晓页骑上单车离开时,妈妈还站在国道那边,等她再次回头,已经不见妈妈的身影了,晓页这才掉下两滴眼泪,她很倔强地把泪水擦掉──是的,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去过城北,也不知道城北在哪。

  回到家后,晓页才知道妈妈往她兜里塞了两百块钱,她还没见过这么多钱,连忙把钱藏好,一分也不敢花。从那时起,一到放学,晓页推单车出校门时,总会刻意往人群里扫一眼,可一直到放寒假,晓页都没能再等来妈妈。

  2

  趁着寒假,晓页想回一趟奶奶家。奶奶住在沙湖村,她已经八十岁了,不过身体还好,还会种菜和养鸡。

  晓页没告诉爸爸,骑着单车就上路了。一路向东,国道两边的街道楼房逐渐置换成了树木田野,她心里感慨万分──自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有了属于自己的交通工具。经过几个月的实践,她的车技已经很娴熟了,可以应对路上的各种状况。当然了,对于大货车,她还是得避着走,那些风尘仆仆的大东西坏得很,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摁喇叭,声响之大,像是一座山轰然在身后坍塌,几乎能把她从车座上吓跌下来。

  到了村里,晓页把单车停在奶奶的鸡场边,踮起脚尖,猫着腰,她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她潜入鸡场,连鸡都没察觉到有人进来。村里和城里真不一样,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桉树上的蝉时不时聒噪一阵,和大货车的喇叭一样,能让人吓一跳。

  奶奶就被晓页一声猝不及防的叫喊吓了一跳。奶奶正在槽里拌鸡食,当她得知晓页是自己骑单车来看她时,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奶奶问,你真会骑单车啦?晓页点点头,真的。奶奶又问,你真从城里骑单车来到沙湖村?晓页又点点头,为了打消奶奶的疑虑,她还把那辆半旧的单车骑到奶奶面前,转了几个圈,为了炫耀车技,她甚至放开一只手,朝奶奶招手问好。奶奶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担心晓页会摔倒,晓页只是故意把车子一歪,很快她就调整好姿势,又转了一圈。

  晓页在奶奶家里吃了午饭,和奶奶说了很多话。奶奶做了晓页最喜欢吃的番茄炒鸡蛋,番茄是奶奶在菜园子里摘的,鸡蛋是奶奶在鸡寮里捡的。吃完饭,晓页又随奶奶到园里干活,奶奶种的蔬菜长势不是很好,但种类多,几乎每一样晓页吃过的蔬菜,都能在菜园子里找到。奶奶采摘了一些,专挑长得好的。奶奶说带去城里给你爸吃吧,又害怕晓页的单车带不了那么多。为了表示没问题,晓页没阻止奶奶继续摘菜,实际上,她更愿意奶奶把菜留着自己吃,就算吃不完,村里的人也会过来买。奶奶靠卖菜和鸡蛋赚的钱,说不定不比爸爸在轴承厂赚得少。

  摘好菜,奶奶硬是往晓页的口袋里塞了五十块钱。不过,晓页早就把偷偷藏了数月之久的两百块钱,放在奶奶的枕头下了,她没有把妈妈找她的事情告诉奶奶,主要是怕奶奶伤心。奶奶一直觉得是爸爸的错,她都好几年拒绝见她的儿子了。奶奶和妈妈见面不多,晓页却觉得她们的关系肯定不错,主要是因为她们都喜欢塞钱给晓页。

  临走,奶奶看着晓页骑在单车上,突然叫住她说,记得过桥时不要下车,过路时要推着走。晓页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奶奶这辈子都没骑过单车,那些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忌讳,应该也是她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

  看晓页发愣,奶奶又摆摆手,说反正你照做就是了,过桥别停,过路别骑……返回途中,晓页才发觉这一路过来,原来真的要经过好几座桥,有石头桥,有水泥桥,最大的一座有十多米长,桥下是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晓页来时没注意,回去时,因为有奶奶的嘱咐放在心头,便每过一座桥,都多了一份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单车会在桥上停了下来。晓页不知道停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尝试,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其实有些胆怯,甚至有些害怕。

  3

  自那之后,晓页真的听从了奶奶的嘱咐,不但过桥时不敢停,上学过马路她都会特意下车,推着走过去。有一次,晓页忍不住和同桌说起此事。同桌是寒假后刚从乡下转学来的,黑黑壮壮,是个比晓页大一些的女孩。同桌笑着说,这你都不懂啊?我告诉你吧,有脏东西……

  晓页简直吓坏了,她甚至连单车都不想骑了,丢在草木茂盛的院子里,宁愿走路去上学。同桌说得不假,那应该就是奶奶想说,又不便说的话。晓页记得以前奶奶是跟她说过,应该就是爸爸把妈妈打跑了之后,奶奶说村里有个男人也把女人打了一顿,第二天村里人就在桥下找到了女人的尸体。奶奶那时担心妈妈也会自寻短见。至于城里的路口,出车祸更是平常的事情了,晓页还亲眼见过一次,一个上街买菜的老人,被一辆轿车撞了,送去了医院。

  爸爸肯定是察觉到了,单车平时就放在院子里,他每天下班不是急着做饭,而是忙着在院子里照看他的花花草草,就像奶奶侍弄她的菜园子。这母子俩还真是相像。晓页有时这样想,并等着爸爸问起单车的事,是不是坏啦?怎么不骑了?晓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没有,爸爸一直没问,那段时间他似乎情绪低落,花草也不怎么照看了,甚至还喝起了酒──自打妈妈走后,他就没再碰过酒瓶子。

  晓页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却又不知道那不太好来自哪里。直到有一天,爸爸喝醉酒了,吐了一地,晓页皱着眉头替他收拾残秽时,爸爸嘟嘟囔囔开口了,他说晓页啊,你知道吗,你妈她死了,这次真的死了,听人说,她半年前得了癌症……原来她一直住在城北,没离开我们太远……我们却傻傻不知道……说完,爸爸歪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晓页心里像是搁着一把螺丝刀。她真后悔,她本应该早点告诉爸爸,那样至少他们可以再见上一面。

  4

  若干年后,晓页大学毕业,她回到小城,在一家公司当经理。她买了一辆小轿车,有空的时候,她还是会回到沙湖村,只是奶奶已经不在了,爸爸把菜园子和鸡场都转卖给了水泥厂。晓页每次回去,只在水泥厂周围绕一圈,就原路返回。

  回城的国道上,路面早已翻修,那座十几米长的大桥还在,桥下的河流依然不停不歇,奔流去往大海的方向。晓页这些年时不时会从网上,得知一些这大桥的让人悲伤的新闻……只是当她再次想起奶奶的嘱咐,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就像人长大了就得付出感官迟钝的代价。

  她故意把车靠边,停在桥上,打双闪,下车,趴在桥体的栏杆上,往下望,她看到河流静卧,河汊上长满茂盛的芒花丛,岸边还泊着几只残旧的木筏子,傍晚会有人在河里撒网捕鱼。晓页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她的整个少年时期似乎都错过了,那时无数次骑单车路过,却没有一次敢在桥上停下来,看看桥下的风景。

  晓页在桥上足足站了半小时,她故意把副驾驶的门打开,希望坐上来的是她的奶奶。可是,晓页忘了奶奶是晕车的,很严重的那种,一吐起来会吐到胃出血,她在世时就很少去城里,因为怕坐车,如果非要去,她宁愿走路,也不想去拦那些铁笼子一样的中巴车。想到这,晓页终于按捺不住情绪,趴在桥栏上哭了起来。

  返程回到木材厂的老房子。自从买了楼房后,晓页就很少回去了,大概一个月回一次吧。爸爸工作了半辈子的轴承厂,早些年也倒闭了,他现在除了给装修公司做点水电的活,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来伺候花草。院子里摆满了,就摆到客厅里,客厅摆满了,就摆到卧室里,连厨房和洗手间也净是坛坛罐罐,绿萝、地锦、三角梅和金边吊兰长势最为旺盛,绿色的藤叶都快把老房子给覆盖了。

  这些年,晓页跟爸爸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各干各的,除非必要,否则互不打扰。爸爸无论干什么活,只要是动手的,就没有能难倒他的。晓页恰恰一点都不像爸爸,她读书成绩向来很好,中考时,曾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入最好的高中,高考时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一所很远的高校录取。她却后悔了,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她选择去一所私校复读,学费全免,还领了10万奖学金。第二年,她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心仪的大学,毕业后,她没留在省城,回到了县城。这一切,在爸爸那里,当然是不能完全被理解的。

  晓页推开老房子的院门时,还以为是走进了一间山野的弃屋。但她知道,有爸爸在,屋子里就有人的气息,人的气息总是要比植物的气息强烈。有时,通常是早上或者傍晚,晓页会在公园门口见着爸爸的身影,他总是吸着烟,和人商讨一个树桩的价格。那些奇奇怪怪的树桩,是人们从青云山上挖下来的,摆在公园门口等着爱好者来选购。爸爸是那儿的常客。晓页没跟爸爸打招呼,开车路过时,爸爸又看不见她──她不再是骑单车的小女孩了。晓页透过车窗看见爸爸的脸,因讨价还价表现出来的热情,竟是那么的年轻和蓬勃。晓页开始理解爸爸的爱好,她还夸赞,爸爸,你把家里都变成植物园了,真好!语气是小姑娘式的兴奋。

  眼下,晓页是回来找她的单车的。单车闲置在院子里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坏掉,爸爸时不时会拿出来修一修,给轮胎打打气,给链条点点油,尽管他从来不用。晓页站在院子里,跟爸爸说,单车还能骑吗?爸爸背对着女儿,正扶着一个褐色的大陶罐填培泥土,被晓页的一句话,吓得差点把陶罐弄翻在地上。当然能用啦,爸爸说着起身,走到院子的角落,在一堆藤叶里把单车拎了出来。他还是那么孔武有力,单车看起来确实也娇小了很多。爸爸弯腰捣鼓了一阵,又试了试踩踏和刹车,突然扬头说,明天吧,我得把它修一修。晓页笑了笑,她知道,动手修东西一直是爸爸的强项,也是他自信的来源,即便单车没坏,他也要以最为称心的样子交到女儿手上。

  5

  第二天下班,晓页刚把车开进小区,门卫就笑着跟她说,有人给你送来一辆单车,说着朝边上一指,岗亭外正停着一辆修洗一新的旧单车。恍然间,晓页热泪盈眶,她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披着粗糙的短发,就坐在单车上,两条腿不够长,还得踮着点。

  晓页骑上单车,沿着大道,直奔城北而去。路上都是汽车和电瓶车,似乎只有她一辆单车,尤其是骑在车上的还是一个身穿职业装的年轻女子。晓页骑得飞快,朝着城北的方向。事实上,她很少来城北,那儿也没有熟人和朋友,相比城区,那儿更像是陌生的乡下。然而现在,她却只想去城北,去伯公庙,去那个妈妈曾经告诉过她的地方。

  好不容易,晓页才问到伯公庙的位置,人们以为这个女孩要去伯公庙求签。晓页却只在烟雾缭绕的伯公庙门口停了一会儿。晓页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果然,返回时,她明显能感觉到单车沉了不少。单车再次行驶在傍晚热闹的街道上,她又能想起妈妈长什么样子了,瓜子脸,齐耳的短发,身材瘦小,从背影看还像个初中生,哦对了,妈妈笑起来,会露出一整排的牙齿和牙龈,好像每一次笑必须尽心尽意,否则就没有笑的必要──现在想来,这反倒像是晓页虚构出来的形象,她并没有真实存在过,却一直在晓页的心里冬眠,只在这么一个不一样的傍晚,才苏醒了过来。

  趁着天快黑了,街道上的摊档开始摆出来做生意,活色生香的小城夜景,正是妈妈所希望看到的……路过迎仙桥头时,晓页停了下来,她看到一群休闲的老人,有的围着几盆花草讨价还价,有的提着收音机听潮剧。晓页感觉他们都好熟悉,他们也冲她点头示意,仿佛他们都知道,她就是轴承厂老杨的女儿。

  当晓页敲开老屋的院门时,爸爸吓了一跳,他连忙为女儿扶住单车,看那样子,如果不扶一把,晓页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栽倒在门口。

  晓页为此病了一场,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爸爸来医院看女儿时,跟她聊起近期的生活。爸爸说他最近处了个对象,勤快能干,收拾庭院,洗衣做饭……爸爸说这些时,满脸是幸福的笑容。晓页也笑了,她心里想,爸爸是该有个伴儿了。

  出院后,晓页回老屋看爸爸。她发现院子果真收拾得干净利索,加上茂盛翠绿的植物和盆景,看起来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住所。爸爸还购置了一套古木茶几,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喝喝茶。爸爸也给女儿泡茶喝,父女俩坐在茶几两端,他们还真没有这么亲近过。爸爸突然指着院子的角落──那儿摆放着一个大陶盘,上面栽着一棵老树桩,问晓页,你那天怎么会想到帮爸爸买回这么一个大树桩,少说也有一百来斤,我去公园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嫌它太贵了。

  晓页看着树桩,只见干枯虬曲的枝干上,已经抽出不少嫩绿的枝叶,郁郁葱葱,像是干涸的田地里涌出来的泉水。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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