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退休后,偶尔到几个孩子处住住,而多数时间是在汝水边上的荒村里安居。在村子里生活,让孩子们最为担心的就是老人们的就医问题,虽然大哥按时到县城医院给父母拿药,但总觉得不大方便。爹娘却说,村子里的诊所济事得很,有个头疼发热,不用跑大医院,很管用。
印象中的村里诊所,多年前是在村中间大坑西侧,是荒村老村公所所在地,所谓大队部,一个狭长院落,南北长,东西相向两排房子。诊所就在坐东面西的两小间房屋之内,村里医生来卿晚上也住在这里。
某年夏季的一个夜晚,母亲生病,我气喘吁吁心急火燎地从家里出来去诊所喊来卿。一口气猛跑,过了东寨门,到了大坑西边,要路经尚志爷家门口。他家里的大黄狗听到人响,蹿出大门,直向我扑来。我躲闪不及,被狗扑倒。惊慌之中,我并不失措,大声疾呼尚志爷的孙子“小红”的名字。狗闻听我喊叫此名,居然立即缓和下来,缓缓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还摇着尾巴,似乎是表示误会之意。
我惊魂未定,爬起来,不敢跑,疾步而行,到了诊所。已经夜深人静,黑灯瞎火。我叩打诊所房门,喊来卿的名字,怦怦心跳,急促之声,特别凄厉、紧张。来卿醒来,应声道,舅,咋了?我答,你姥娘病了,烧得厉害。来卿说,好的,我这就过去。他起床、开灯,背起药箱,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锁上门,让我拿着他的手电筒,就匆匆往我家里赶来。
来卿到了家里,摸摸母亲额头,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他缓缓说道,姥娘,今天是不是干活儿太多了?他从药箱里拿出来一些药,让母亲吃下,很快,母亲的病情就大为缓解。父亲说了母亲到烟地掰烟杈的事情。来卿又说,姥娘可能是中暑了,也与心焦情绪波动有关。母亲就对他说,你姥爷他们几个马上假期结束,就要开学,一切花销开支都还没有着落,这可咋办呢。来卿说,慢慢来,姥爷一毕业,家里马上就好了。他起身,父亲送他到院子门口。来卿说,俺姥娘还是太争强好胜,心急所致,并无大碍,放心。
来卿,姓黄,他父母家在沙河南岸的泥车,而他自幼跟着外婆、舅舅在荒村长大,是我本族的外甥。他在蒲楼中学──家里人俗称的九中毕业之后,去到县里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学习集训,又到县人民医院实习,拜师学习积累临床经验。
县城归来,来卿就在荒村诊所里开门问诊。他身材魁梧,伟岸挺拔,聪明利落,爱学习,勤琢磨,中、西医兼攻,尤擅外科。他待人诚挚谦和,练达爽朗,有耐心,能吃苦。他对待患者嘘寒问暖,一视同仁,很难看到他挂着脸,一副严肃深沉拒人千里之状,总是微笑,不下称呼不开口。很快,他的医术得到大家认可,声名渐起。别看他在乡村诊所坐诊,荒村周边村民,大都到他的诊所来就医。不仅仅是药价便宜公道,而且药到病除,没有到一些大医院的繁琐麻烦,折腾大半天,还看不上病,就不了诊。
某年,因来卿名气太大,多人瞩目,他被抽调到乡镇医院坐班问诊,村里诊所来了一位医生,村人都喊他马所长。当时,有一电影《决裂》中,葛存壮扮演一角色讲“马尾巴的功能”,年幼无知的我们这些乡村二郎,就这样喊叫他。乡人们还是觉得来卿看病靠谱、踏实,经过强烈要求,上面顺从民意,来卿又回到了村里诊所,大家都很高兴。
某次,我已经在南京上大学了,回到荒村,看望我的三奶奶、四奶奶,嘴唇起泡,很痛苦。在街里碰到他,他看了一下,带我到他诊所里把土霉素碾碎弄些香油涂抹一下,居然就好了。母亲说,这要在大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排队,又是挂水,又是打针,不得折腾几天?
来卿医术高明,名闻乡里,他是好几届的县人大代表,这在荒村方圆多年以来,至少在目前,还是唯一。来卿见多识广,善于表达。荒村人吃饭,多在街上两旁聚集,边吃边说,街谈巷议,是民间通讯社,俗称喷空。他述说民间故事、古今传奇,多能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令人难忘。
来卿曾引用曾国藩的话说,为政之要,贵在得人,要有替手。行医也是如此。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三女儿与他的几个内侄,跟他学医,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也都青出于蓝,身手不凡。
2018年的正月里,来卿溘然长逝。我父亲为他撰写行状,概括他一生作为,医德高尚,服务乡里,德泽多人。
来卿病逝后,荒村诊所搬迁到村西北汝水大堤之下,规模扩大,薪火相传,门诊科室药房秩序井然,乡梓百里,多来就医,有口皆碑。
近年新冠疫情中,荒村及附近乡村老人多安然渡过难关。母亲说,这多亏了来卿留下来的乡村诊所啊。来卿的三姑娘笑眯眯地说,服务乡亲,是本分,是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