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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2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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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冬雪(图)
齐林 题图 张宇尘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那个冬天寒冷无比,天空飘扬着棉絮一样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那个寒风瑟瑟的冬季,我认识了一个叫香子的女孩儿。

  那年,我22岁,而香子,她才17岁。那时候,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百分之百的文学青年。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时间里,我经常逃课去市内各个报纸杂志社拜见作家和编辑老师。后来,终于在本市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几篇小说。但是,我最终还是未能逃离名落孙山的厄运。

  9月里,正当我因拒绝进“高四”复读,而同父母顶牛的当口儿,恰逢乡里举办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蒙语学习班,学习期满将聘用数名优秀者为小学蒙语教师。在父母和亲朋好友的反复劝诱下,我硬着头皮无可奈何地报了名。

  蒙语班学员来自本县四五个民族乡镇,身份亦五花八门:有落选的村干部、复员军人,还有小学现职教师进修的,而绝大多数是未考上高中的初中生。香子就是来自邻乡未考中高中的初中生。

  香子爱说爱笑,天真活泼。一张清纯无邪的脸庞,虽不算很漂亮,却也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是个颇讨老师和同学们喜欢的小女孩。香子在班里被任命为学习委员,专门分管收发作业,而我这个“大学漏子”则被推举为临时团支部书记。那时候,我踌躇满志,异想天开,心中充满着远大理想。所以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对那些初中生就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三个月的学习班生活,我似一个独行侠,给人们的印象就是高深莫测,可望而不可即。我几乎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同香子的结交,纯粹是我自编自导的一场游戏而已。

  起因还是年过不惑的老班长,他是个过来人,他跟我透露:那些不谙世事的初中生们,正在进行着一场“恋爱比赛”。他说据不完全统计,班里已有十几对恋人了。闻听此言,我一皱眉头,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第一次失眠了。一向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的我,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之中,难以自拔。那些初中生岂可与我同日而语,凭我的实力,也完全可以拥有一个女孩儿在身边啊!

  几经思索,我把目标锁定在学习委员香子身上。香子那张未完全成熟而略显稚嫩的少女的脸庞,在我眼前不断地浮现,我下定决心实施自己的“猎艳”计划。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深知香子还是一个未熟透的青苹果,我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然而,一种男子汉争强好胜的征服欲和虚荣心,已把我折磨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

  早自习,我提前来到教室,在黑咕隆咚的楼道拐角处,把一封昨夜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用英汉两语掺杂着匆匆写就的火辣辣的情书,强行塞进正欲进教室的香子手中。香子急匆匆地走到教室前排自己的座位上,我看见她在展开我的信阅读。不一会儿,只见她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课本向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噔噔噔”跑下楼去了。教室里的同学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嘻嘻怪笑,而我却如坐针毡,一股热浪腾地漾满全身。

  在无比焦虑和惴惴不安的情绪中,我捱过了一个白天。尽管如此,夜晚,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来到约会地点,学校对面小河边的杨树林里等待,盼望香子能够前来赴约。

  冬天的雪夜万籁俱静,严寒砭人肌肤,杨树林里寂无人声。我像个不成熟的猎人躲在一棵杨树后面,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我的心绪,就像月光朦胧的雪地上斑驳的树影一样,杂乱而无章。

  时间慢慢地流逝着,我轻轻地跺着快要冻僵的脚,偷偷地在杨树林里徘徊。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踩在雪地上的“簌簌”声。冬夜里鞋子与雪地亲密接触发出的声响,异乎寻常地清脆。脚步越来越近,“嘎吱嘎吱”,一个人影出现了,是香子!香子没有东张西望,她低着头,直奔我走来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笑如果在阳光下被人看见,一定是很阴险、很狡诈的那种。

  香子走近我,我们先是彼此客套地寒暄了几句,然后就闲聊起来。完全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浪漫而富有激情,仿佛,我们这已是第一百次的例行约会一样。

  我们在雪夜的杨树林里散步。香子似乎很健谈,她说大家都认为我博学多才,冷峻孤傲,是高不可攀难以走近的。我说不是那样的。香子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收到我的求爱信,总以为我是在捉弄她。我说不是那样的。香子还说她非常喜欢看书,也写过许多文章,只是没有投过稿。我说我可以帮忙。香子还说非常喜欢电视上正在热播的《万水千山总是情》主题歌,并轻轻给我哼了几句,香子同我谈理想、谈人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相比之下,我的语言表达却略显苍白,完全没有以往那种出口成章的潇洒和儒雅。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很深了。香子忽然说我们该回去了,让我先走,她想自己慢慢走。我说好吧,但走出十几步,我蓦地止住了脚步,忽然觉得按自己的计划,似乎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待香子走近我身边,我鼓足勇气一下子揽住了她稚嫩单薄的肩膀。我感觉香子的身子一哆嗦,本能地推了我一下,但却没有刻意躲闪,然后就被动地接纳了我。我按部就班地抚弄她的秀发,接着拥抱她,去吻她月光下惨白的脸庞。香子的脸颊很凉很凉,我感觉自己的唇似乎触到了冰块上一样,这很出乎我的意料。许多年以后,我仍在想一件事,那晚,香子的脸为何那样凉?

  我和香子就这样“恋爱”了。一到晚上,我们就会偷偷来到小河边,在白雪皑皑的杨树林里约会、散步、聊天。然而就在这时,年末突兀地来临,三个月的学习班生活终于接近了尾声。县民委派来的验收考官来了,师生和领导的集体合影留念也拍摄完毕。接着是考试、发结业证、表彰优秀学员。

  结业典礼那天中午,乡政府出钱在伙食点杀了一头猪犒劳大伙,会喝酒的都可以喝点,算是最后一顿散伙饭。午饭后,大家聚在教室相互写临别赠言,互送日记本、钢笔之类的小礼物。香子偷偷塞给我一本橘黄色塑料皮封面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至此,学员们各奔东西,作鸟兽散。

  我跟文化站干事借来一辆自行车,送香子回她的家乡。驮着她的行李,跋涉二十多里山路,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她家村边的岔路口。

  这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虽然刚过农历小年,但天气却是暖洋洋的,有一种初春的感觉。天空高远深邃,碧蓝的色彩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抽象感,远山近岭被白雪覆盖,地平线橘红的光影将天空与大地分割得泾渭分明。在这样的时空下,远处的村庄与并排站在岔路口的我俩显得十分渺小。

  前面有两间低矮的土屋,香子说这片田野原来是生产队的瓜田,土屋是看瓜人住的。我看见香子额头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角的发丝被汗水吸附在额头,脸蛋红扑扑的,肩膀跟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深情地望着我说,我累了,咱们去那里歇歇脚吧。说完,咬住下嘴唇,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钻进土屋里,香子猛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伏在我肩头抽泣起来。我轻松地笑着,捏了下她鼻子说,真是个傻孩子。香子止住哭泣,从书包里掏出几张新照的照片送给我,是黑白的照片,上面的她散开长发,看着我在微笑。我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上衣口袋,顺手摸出伴随我多年的一支钢笔送给她。分别的时刻到了,我们俩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春节过后,我被乡里聘为小学蒙语教师,分配到一所村小学任教。这天,我突然接到香子寄给我的一封信,拆开一看,通篇尽是思念的字样儿。过后,我试着写回信,但写了几天总也写不好。刚参加工作,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恰逢岗前培训,很忙,回信便一拖再拖,直到收阅香子第二封来信。令人惊诧的是,这封信的内容与头封信的内容大相径庭,满纸都是冰冷的字句,一如雪夜里第一次约会时,我初吻过的那张冰凉的脸庞。

  香子说她配不上我这个知识渊博、前途无量的人民教师,父母也反对她年龄这么小就谈恋爱,并说准备进城边打工边学习。信的结尾说不要给她回信了,并祝我好运。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了一封信,中心意思就是鼓励她好好面对生活,不要忘了我这个大哥哥。然而等了好长时间,再也没有接到她的回信。

  半年以后,县报社举办通讯员培训班,在那里,我同香子不期而遇。几个月不见,香子给我的感觉已判若两人。她穿着时髦的服装,烫了发,化着浓妆,打扮得完全像个城里人。看到我的一刹那,她眼睛里似乎有光亮一闪,不过那道光转瞬即逝了。她冷若冰霜,对我表现出不屑一顾,甚至鄙夷的神情。我暗自苦笑,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伤感。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1998年冬天,学校要承办一次全乡范围的公开课,需购买一批教具,因我兼着学校的会计,校长让我往县城跑一趟。当时,从我任教的乡村小学到县城还没有通车,坐车要到二十里开外的乡政府搭班车,班车早晨七点半发车,下午一点往回返。县城距我们村将近一百里地,进一次城十分不方便。

  我决定骑自行车进城,办完事可以不受时间限制,贪晚也能返回学校。年轻就是好啊,清晨,我一路狂奔,傍晌午的时候,大汗淋漓的我就来到了县城。我匆忙赶到县城中心的文具店,购买办公用品和教具。按照校长开的单子买完后,我将两袋子办公用品牢牢地绑在自行车后面,然后推着车在县城里转悠。突然,我发现自行车推着有些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车胎没有气了。我知道县城北门第一中学那有个自行车修理铺,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于是便艰难地推着车子向北门走去。前方不远,一中墙外门口的角落里果然有个简易门房,门口立着一个褪了色的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修理自行车。

  修理铺不大,门口堆放着废旧的车胎、车圈、车架子,看上去凌乱不堪。一个身穿脏兮兮服装的瘸腿汉子,正在门口给人修车,见我到来,他向屋里喊了一声,哎,来修车的了!

  我说,是气门芯坏了,借气筒打点气。这时,棉门帘子一挑,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腋下夹着一只木拐,拿着一只打气筒走出来。

  打气五角钱,自己打吧!她说着把气筒扔到我脚下,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帮修车的瘸腿汉子去补胎。

  此时,我的心脏“咚咚”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这个女人看上去是那样面熟。天哪,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香子吗?我忙把棉帽檐往下拉了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只有一条腿的香子,支撑她左侧身子的是腋下一只污迹斑斑的木拐。

  香子显然没有认出我,她身形显得十分瘦削,看上去还没有来得及梳洗,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她依然姣好的脸颊。我的心蓦地一阵阵抽紧,木然地按着打气筒,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打完气,我把打气筒送到瘸腿汉子跟前,只见香子把拐杖丢在地上,坐在一只矮木墩上,聚精会神地往车胎上涂抹着胶水。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角钱的票子,冲瘸腿汉子抖了抖。瘸腿汉子说,放窗台上的钱匣子里吧。

  早上才开张的缘故吧,我看见木制的钱匣子里,只有几枚硬币和几张面值极小的纸币。我从兜里悄悄掏出仅有的20元钱,夹在那张五角钱的纸币里,放进了钱匣子,然后骑上自行车,匆匆逃离了修理铺。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云层很低,北风吹来,寒冷无比。此时此刻,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的心似乎有无数个小虫子在噬咬,我知道自己对香子的人生,犯下了难以饶恕的错误。那时候,17岁的香子是不懂爱情的,而自己究竟为她付出过几许真情?自己只不过同她玩了一场不公平的爱情游戏,而香子却成了这个游戏的牺牲品。如果当初我没有把她视为猎物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许她就会平稳地走过多灾多难的青春期。我不知道香子这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她的一条腿为什么没有了?她的生活为什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香子在她花季般的年华里,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感情折磨?而我在香子的人生里,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起初,雪花像荞麦花一样,纷纷扬扬,后来就变成棉絮一样,大朵大朵的雪花瞬间弥漫了整个天空。走出很远,我跳下车回头望了一眼修理铺的方向,远远地,那个写有“修理自行车”字样的招牌,依然隐约可见;飞雪之中,门口一对人影正在手忙脚乱地往屋里收拾工具。那一刻,天地猛然混沌,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泪水在我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雪越下越大,我仿佛又置身于1984年的冬雪里。我要在这漫天的雪花里,进行一场心灵与肉体的艰难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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