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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2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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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还乡》(图)
杨闻宇 题图 张宇尘

  孙犁的芸斋小说《还乡》,寓意深长,分外耐人寻味。

  “乡”指安平县,那是孙犁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里,经常跳越壕沟进行战斗的地方,县城抗日烈士碑正面的四个大字,就是他当年的手笔。孙犁留在家乡的地位与威望,可想而知。

  因为人生颠沛流离,从古传下来的关于“还乡”的文字可是不少。衣锦还乡,发自项羽,真正兑现了的,却是置项羽于死地的那个刘邦。孙犁是“文革”中受到重挫的老干部,获得“解放”不久,能保住这条老命就很不错了,哪敢有衣锦荣归的念想呢?他是因为老伴儿不在了,又找了个“姓李”的妻子,而妻子由外省调入,不能进天津,只好先调到安平故里。一位为他牵线续弦的老朋友“官职声望依然”,孙犁是带着他的亲笔信来县城找县长的。孙犁心里估摸,自己离乡久了,此行即便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在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后,总还是会正常接待的吧。

  到了安平,在城东站雇了个“二等”(农村驮运客货的自行车)到了县招待所,卸行李时,边上一位很神气的中年妇女(似为招待所主任)就一直在边上睥睨着,看罢介绍信,听到孙犁带有请求意味的话,脸上依旧是“冷若冰霜”。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县里某个领导的夫人。回想当年,孙犁在县里工作时,她可能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女婴呢。现在“当家”一个小招待所,不懂得一般的人礼待道,还差点对谦恭的孙犁下了逐客令。在妻子的周旋下,才勉强安排他们于二楼的通铺上。

  经过“文革”,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整个县城都萧条、寒伧。去饭店吃饭,妻子端过来上面漂着几片生葱的酱油汤,她知道孙犁有胃病,便说“汤是热的,里边还有肉”!苞谷馒头冰冷,汤里倒是有几片白肉,孙犁一尝,也是凉的。见孙犁吃不下去,妻子就将剩下的肉片送回窗口,并向人家致歉,解释丈夫的胃不好,请给予谅解。妻子清楚,她若是不从中耐心调和,依照孙犁的那个脾性,是可能与人家闹纠纷的。

  小说写妻子与孙犁是1971年结婚的,这次还乡是翌年春上。因为妻子谙悉人情,从中沟通,昨晚,他们才被安排在空荡荡的二楼,楼梯很直很狭,像是从上边垂下来的龙骨水车,被妻子扶上去的孙犁,躺在铺上,一个劲儿唉声叹气。

  “睡吧,老兄,”李在身边劝慰着,“走了一天路,还不累吗?”

  “这是什么招待所,叫人住在楼上,又弄这么个玩马戏的楼梯,不是成心和老年人开玩笑?”我说,“如果半夜里要小便怎么办?”

  “你就尿在他们的脸盆里吧,没有别的办法。”李笑着说。

  “我们如果坐小卧车来,他们就会变一副面孔。你知道我在本县,大小也算是个名人,她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愤愤地说。

  “得了。”李翻了一个身,转过脸去,“这又是老皇历。你有小卧车吗?知道你的名字又怎么样?就是因为知道你的名字,才不愿让你住进来呢!”

  这个女人每遇难题,委婉自如,处理有方。可在她精明、细致的心底,对孙犁的心性却了如指掌。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她与孙犁显然是有分歧的。

  凭着老朋友的信,一位副县长接待了他俩。告辞出来,孙犁一时高兴,便带着妻子去参观抗日烈士纪念碑。找了半天,问了好多人,才在一片沼泽之地找到了剩下的一座主碑,别的都埋在泥里了。原来地势很高,才选择立碑于此,现在怎么就变成泥潭了呢?孙犁却是指着碑上的四个大字,“得意自负地对李说:‘我写的’!”李好像也没有注意去看,说道:“抓紧时间回老家吧。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雇个二等,把东西取来。”妻子也是个知识分子,比起孙犁,她可是现实多了。纪念碑全面陷塌败落成这样,孙犁还站在这儿得意地自炫自媒,这会不会让她想起鲁迅小说里那个指画“回字有四样写法”的孔乙己呢?

  孙犁在自说自话,妻子却迅即转变话题,立马要离开这个让人难堪的现场。从感情逻辑上推理,也有可能,这里也为她下一步与孙犁的离异从心底埋下了伏笔。实际情况是这次还乡返回天津以后,过了三个月,她就与孙犁毅然地分居了。是否也可以这样去看:这次还乡,是妻子与孙犁分手前夕的一次感情“彩排”,是一次无声的预演。

  《还乡》的体裁是列为小说的,实际行文中的情节、细节,全然是散文的筋骨。文章收尾,更属神来之笔:

  “二等”是个诚朴的青年农民,农闲时从事此业,补助家用。当走近我的村庄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们村里,有个叫孙芸夫的,现在此人怎样?”

  “你认识他?”我问。

  “我读过他写的小说。”

  “他还活着。”

  青年农民没有再问。我们进村了。

  孙犁与续弦,二人慎重地结缡于先,生芥蒂,起纠纷,共同生活几年后只好分袂。这些痛苦揪心的琐事,日常生活里有的是,通常是难于形诸文字的。《还乡》一文,是从安平返回天津九年后写成的,质朴、实在地记录了大劫之后的世态人情,且以含蓄、别致的女性形象,衬托出“老革命”遇见新问题的微妙心态──这是被政治斗争虐待过又自诩着的一个扭曲的灵魂。

  大凡有涉夫妻离异的文字,属于悲剧性质,遗留下的后果往往是两败俱伤、不堪回首的恩恩怨怨,而小说《还乡》,捐弃前嫌,却是两全其美,将讽喻的矛头集中指向了那铺天盖地的历史风云。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过:“和自己的心进行斗争,是很难堪的。”孙犁不讳言自己曾经的可悲与坎坷,勇敢地践行鲁迅先生自我解剖的精神,能将寻常作家无从涉笔之感情纠葛,写得如此含思宛转、质朴自然,作为短篇小说,应该是大手笔才能完成的吧。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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