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年,伽利略加入了一个称谓怪异的学派,名为“猞猁”。学派成员相信,猞猁目光锐利,象征了洞察自然的视角。猞猁学院或许是世界上最早由自然哲学家组成的重要团体。它建立于1603年8月17日,而1630年,学院建立者塞西便英年早逝。在那之前,由于教皇颁布“1616年禁令”,禁止伽利略宣传日心说,学院已消沉许久。1632年,伽利略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论辩的《潮汐对话》出版,教廷震怒,年近七旬的伽利略被召回罗马,遭受刑讯,于“悔过书”签字,猞猁学派迅速随之消亡。两百年后,学者重新建立学院,以纪念先人的步伐。如今,意大利国家科学院正沿用“猞猁”一名,同时倡导文学和科学。
1715年到1716年,莱布尼茨正与牛顿的捍卫者克拉克激烈论战,这不仅关乎微积分的发明权,也关乎看待世界方式的分歧。牛顿基于伽利略,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将古典物理推向高峰。他相信绝对的时间与空间,崇尚时空永恒。莱布尼茨不同,他相信时空是关系,是精神构造,而非实体或属性。离开了物质,无所谓空间;离开了物质运动,则无所谓时间。相对的时间和空间,方能展现古典时代不能囊括的纷繁世界。他说:“物质的每个部分都可以设想成一座充满植物的花园,一个充满着鱼的池塘。可植物的每个枝丫,动物的每个肢体,它们的每一滴体液,也是一个这样的花园或这样的池塘。” 可惜,莱布尼茨在微积分公关战中败给牛顿。和克拉克的书信论战尚未结束,他便孤独地在汉诺威贫病而死。几乎无人参加他的葬礼。他的墓碑上,也只简单写道:“莱布尼茨埋骨处。”
进入21世纪,我们不再信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不再标榜绝对的时间和空间,几世纪前的天方夜谭已变为不可驳斥的绝对事实。
真的不可驳斥?不尽如此。
人类已学会了质疑,学会了设想,学会了通过大前提不断推演,构造一个又一个思想的实验,然后再验真、去伪,并欣赏所有的可能性。哥白尼和伽利略花了一百年,才让人类相信,我们过去看待世界的视角并不正确。莱布尼茨花了二百多年,才证实了相对时空,才让多重宇宙成为某种公共概念。或许他们最大的功绩不在科学,而是让人类的思维方式更加通变。而如果不存在一个群体,乐于让大脑接受错误率极高的新体系的刺激,那么科幻,或者说具有现代意义的泛幻想文学,都不可能存在。这才是科幻和科学的本质联系:假设一套世界观,作出一种叙事,颠覆读者的既有认知模式,最完美的情况,让读者获得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终极快乐。这种具有认知意义的快乐与人类如何超越自己的物种相关,一直以来长存于文学。它一直孕育在科学的美学当中,是伟大科学家的特权和沉重命运的来源,也是科幻作者一直追寻的目标。
因而科幻不会由于辉煌的20世纪耗尽自身可能。相反,21世纪科学的高速革新已提供了无数新视角,我们需要努力穿透碎片,捕捉背后层层叠叠,呈现出复杂拓扑结构的逻辑线条。这很有趣,这也充满希望,我们已不需承担伽利略和莱布尼茨的成本,便能尽情假设,并总能期待接受假设的读者。这本集子便是出于这一动机进行的写作尝试,其中充满了对前人的致敬,没有他们,我们不会从本质上获得让思维自由驰骋的机会。所以,我相信,在当下时代,每个人都已拥有机会,可以成为古老的猞猁学派成员,用各种各样的、各自的方式,保持目光锐利,去尝试透析世界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