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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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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图)
王爽 题图 张宇尘

  老顾其实并不老。至少,在我认识他的那个时候。

  1997年,南方小城的电视台办公室,塌鼻梁、厚嘴唇的廖姐一指门口,对我说:“喏,他带你,好好学!”我抬头,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咧着嘴朝我笑,微卷的头发,白色T恤,左手腕上挂着一串粗银手链。招呼我的时候,洪亮的普通话略带东北口音,在这个充斥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的小城,让我顿感亲切。

  从此,我是跟在老顾身后的实习生。那时43岁的老顾,现在想来,真是一个男人最好看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意义上的实习,小城不大,电视台规模也一般,记者们条口分工不是很细。老顾带着我,跑社会新闻、跑法治新闻、跑经济新闻……反正,有啥跑啥。部门主任姓廖,台风来的时候,老廖激动地在办公桌前挥着手,用他自认为的普通话喊着:“去,都去,看看有无屋倒、牛跑、人丢!”

  在老廖的叫喊声里,老顾一手抓着我,一手抱着机器,扭身钻进汽车。十一二级的大风里,我感觉自己所在的不是汽车,而是小舢板──车明显在左右摇晃。窗外,海边的石栏杆已经被浪拍断,躺在了平日浪漫优美的情侣路上。

  老顾问我:害怕吗?我说有点。老顾说,习惯了就好。然后和我说起自己的经历。他算是上世纪90年代“南漂”一族,从哈尔滨来到这个南方小城,继续做电视新闻。“其实我是学美术的,油画!”老顾说起自己的专业,总要压低一下声音,好像那是极神圣而庄严的。

  似乎是为了验证给我看自己的确是学美术的,老顾在采访途中总是画我的傻样子,几笔勾勒,一个故作成熟而又稚气难掩的女孩,就出现在采访本上。我不好意思地给撕下来,扔进包里。直到我实习结束,老顾才郑重地拿了张A4纸,认认真真地画了张我的侧面像。我珍重地收藏了很多年。现在,大概还在某个本子里夹着。当然也可能丢了,在人生辗转中,在生活流变里,想留好一张纸太难了。

  日子每天都是新的。实习的时候,我觉得做新闻的日子,才每天都是新的。每天做不同的选题,接触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去发现、去发声、去彰显良知和正义,这是老顾和身边的新闻人每一天都在做的。我近乎崇拜地看着他们。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职业。

  老顾教我怎样采访、怎样提问、怎样整理采访素材。遇到不会说普通话的采访对象,老顾还得给我当翻译──把粤语翻译成他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偶尔还教我几句,渐渐地,我能听懂的粤语越来越多,甚至还能说几句──后来被人说,是有东北味儿的粤语。

  老顾教我怎样编片子,在机台上耐心地告诉我那些按键、旋钮都是干啥的,怎样才能熟练操作、稿件和画面怎样配合、电视新闻更需要什么样的文字稿、选什么样的画面更合适。有很多次,南方闷热潮湿的下午,我趴在机台上不由自主地睡去,老顾小心翼翼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醒醒,小姑娘醒醒……我猛地抬头,眼前的素材带堆了高高一摞。睡眼惺忪中,老顾好脾气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帮你编。

  老顾常和我谈理想、谈未来。那个时候,谈理想还不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他问我以后会不会留在这里。看出我的犹豫。老顾说:这也不太好,没文化。是啊,当时那个小城,连书店都很难找到一个,我说那是文化沙漠,老顾很认同。我问他为啥来这里,老顾说,这也很吸引我啊,有山有海,空气多好。是的。就是在那个夏天我爱上了看云。南国夏日的天空,大朵大朵低低的云,仿佛只要我一抬手就能扯一朵下来。后来,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总觉得没有一个地方的云,像那年夏天的云,那样柔软,那样触手可及。

  老顾带着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报道。对一个学生来说,那些经历新奇而难忘。我们去拍拆除城中村,推土机所到之处,围墙倒下,一大群猪冲出来擦着我的腿跑,我举着话筒被猪困住,吓得要哭;我们去拍抓捕毒贩,我呼哧呼哧地跑着跟在老顾身后,因为看到毒贩孩子的小脸难受得不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以至于后来几年辗转多家实习单位,每次都能独当一面。我曾经和朋友大言不惭地说,要是我有一天有资格写职业生涯回忆,老顾一定是开篇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有一次,老顾带我去采访两个被警方解救的少女,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从湖南被人贩子拐骗到这里被迫卖淫。其中一个女孩,指着自己一只仅剩一半与脸连着的耳朵让我看,说那是人贩子给豁开的……二十岁出头的我,被这画面惊呆了。我有意让女孩们近乎麻木地述说的那些难堪经历,只留在了我的采访本里,没有出现在我编好的片子里。

  那天值班的主任是个湖北人,矮胖矮胖的。他看完样片直接把我叫去训了一顿:“打什么马赛克?!人贩子是怎么……她是不是早就……”结果就是,满脑子新闻伦理和新闻理想的我,和主任拍着桌子大吵一架。

  回到机房我就哭了,说不明白是委屈,还是什么。老顾找到我的时候,他也刚刚和那个主任吵完。他拉起我去食堂,我说吃不下去。老顾笑着说:“这算啥啊,怎么能不吃饭呢!吃!”我听话地站起来去盛汤,掀开汤桶,见是我最怕的猪肠发菜汤,碎头发一样的发菜漂在上面,我几乎要吐。我又哭了。老顾赶紧把我拉走了,哄孩子一样说:“不吃这个,不吃这个,咱们出去吃好东西。”

  那个夏天,老顾没少带我吃好东西。经常是早上塞了一肚子面包走进办公室,老顾一挥手,走啊,吃早茶去!我就又傻乎乎地跟着去吃了。实习结束的时候,我气吹的一样,胖了。

  本科毕业,我决定继续读书。写信告诉老顾,老顾说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适合读书。后来几次回到那个小城,我去台里看老顾,老顾都很自豪地对同事介绍我,说我是他带过最好的实习生。

  二十多年过去,我读书、工作、再读书、继续工作……在这个行业里,我从见人就喊老师的小姑娘,变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师”。我品尝着这个行业带给我的荣耀和失落,激动过、失望过、憧憬过、落寞过。我也带过很多实习生,每当和这些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顾。有时候,在网上看新闻奖评选结果,我会下意识地去找那个熟悉的南方小城的电视台,找到老顾名字的时候,我会开心地笑。

  偶然得不能再偶然了。一天晚上,和孩子说起当年实习时候的一些人,然后就想到了老顾。随手在百度的搜索框里敲下老顾的名字,蹦出来的第二条,是天堂纪念馆……七年了,老顾走了七年了。

  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可纪念馆里每一张照片、每一句留言、每一篇悼念文章,都在向我证实,对,就是老顾。当年带我风里雨里跑着的老顾,带我吃了很多好吃的老顾。在那个远方的南国小城,在还有一年就退休的时候,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循着蛛丝马迹,我找到了老顾早年的博客。头像里,老顾须发皆白,他自称“顾伯”。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老顾终于也到了可以叫“顾伯”的年纪。当年实习时,电视台楼里有个负责打扫和开门的老大爷,第一次见时笑眯眯地对我说:叫我梁伯。我想,后来这些年,再遇到新来的实习生,是不是老顾也会这样说:叫我顾伯。

  看来老顾是微博控。直到他走的前一天,还在频频发微博。那些简短的文字里,他赞啤酒的口味、叹记者的难处,还是像二十多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那样,对各种社会现象频频发声,他转发很多油画作品,用我不太熟悉的术语点评着……

  屏幕这边,我都早过了老顾当年的年纪。但这一刻,二十多年的岁月疯狂地在心中奔涌。已经很难流泪了。只是心,一下一下,隐隐地抽着疼。

  我在老顾的天堂纪念馆里,献上一束花。落款是:实习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巧合,就是那天,常听的音乐应用给我推了莫文蔚的新歌《这世界那么多人》。舒缓的旋律里,莫文蔚低哑的嗓音哼唱着: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中,敞着一扇门/我迷蒙的眼睛里长存/初见你,蓝色清晨……/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身边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这世界有那么个人/活在我,飞扬的青春……

  老顾,谢谢你。在我的记忆中,你一直都那么好、那么帅。

  一直是,永远是。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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