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选择声乐艺术
一生无怨无悔
时光倒流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天津的广播电台、电视台,以及工厂、农村、学校的大喇叭经常播放《大路歌》《伏尔加船夫曲》《跳蚤之歌》《老司机》等歌曲,演唱者就是男中音歌唱家石惟正。近日,他做客天津电视台《最美文化人》节目,讲述了自己的音乐人生和爱情故事。
石惟正年少时曾在耀华小学、实验小学、天津一中就读,以优异成绩考入天津音乐学院。毕业后他留校任教,曾前往世界多个国家进行讲学和演唱,积累了大量教学和舞台经验。
他对声乐艺术,特别是声乐教育有着深入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他撰写的专著《声乐教学法》《晨声69声字节结合练声曲》《声乐学基础》都是填补声乐领域学术空白的专著。他提出的“声乐演唱中的变与不变”“演唱中情感的先现与延留”“寻找歌曲中的转折点、高潮点和静点”等音乐理论,是他一生实践思考的精髓。他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毕业生,很多人已成为教学或演出单位的骨干,将他的声乐理念代代相传,洒下一片灿烂的桃李春光。
2021年5月,年逾八旬的石惟正为天津市老年人大学的学员带去了一场“学党史唱红歌”主题讲座。用红歌贯穿历史,讲解了“五四运动”“共产党成立”“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建设”六个历史时期近60首革命歌曲,边唱边诠释了中国共产党的奋斗历程和光辉业绩。
石惟正的人生也是一曲优美的二重奏。他的妻子陈蓉蓉是印尼华侨、著名女中音歌唱家。他们音律相通,相濡以沫,相伴走过了幸福快乐的漫长岁月。虽然陈蓉蓉已经去世十几年,但在石惟正心里,她那优美的歌声从未终止过。
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能唱出最美的旋律。学有所成,研有所著,教有所果,这是石惟正身体力行的音乐华章。所谓一世风华,倾注于一座校园;一生心血,只为声乐事业。这位出色的歌者、学者和教育家心无旁骛地爱着声乐,声乐艺术就是他一生无悔的选择,他为天津的声乐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
声乐艺术涉及很多学科
一个人一辈子也学不完
记者: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走上音乐之路,是受家庭影响吗?
石惟正: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中国银行的职工,属于金融界。他们并没想过让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为我规划人生,也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龙生龙凤生凤的观念,没想让我子承父业。他们就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好人。我喜欢音乐,他们说,你喜欢什么就去做,我们都支持。
记者:您1958年就在天津音乐学院任教,至今已经64年了。研究声乐、学习声乐的人都觉得您很亲切,从您开始音乐教学以来,包括中央歌剧院的林金元、刘月明,天津音乐学院声乐系原主任杨海燕都是您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有没有统计过自己教过多少学生?
石惟正:因为我们这个行业是一对一的教学,这一节课就是我对着一个学生,不会是一个老师站在那儿上大班课,下边坐着上百名学生。我说不出来准确数字,但至少有一百多人了。我的学生们帮我过80岁生日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你们是我亲自教的学生,在课堂上一节一节上课,你们唱对了我高兴,唱错了我烦恼,有时我还会发火。我的声乐理念,我的声乐审美,我的声乐技巧影响了你们。比如我教学认真,我对学生负责,你们对你们的学生也负责,这是什么?这是学术传统,也是学术血统,因此咱们大家是有血缘关系的,你们也是我的亲人。
记者:您从教师到教授再到院长,一生都没有离开声乐研究、声乐教学,您对声乐艺术有哪些独到的理解和认知?
石惟正:声乐艺术本身是音乐艺术与文学艺术的近距离结合。文学与音乐的结合有三个层次:一是远距离结合,本来有一个文学故事,以这个故事为背景,创作了一段交响乐;二是中距离结合,也就是配乐朗诵;当声乐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小节都与歌词紧密配合起来,水乳交融的时候,就达到了近距离结合。我终生从事声乐事业,是绝对无悔的,我觉得声乐艺术涉及好多学科,要学很多东西,一个人一辈子也学不完,学无止境。即使我现在八十多岁了,我觉得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掌握。
理解歌曲的味道和感情
唱出来才能感动观众
记者:怎么才能把一首歌唱好?能否分享一下您的心得?
石惟正:我教学的时候,并不是单方面教给学生这一句该怎么处理,那一句该怎么唱。我经常说要授人以渔,我会告诉学生这首歌曲为什么这么写,你要理解作者写歌时的感情基础,然后再去演绎。比如《多情的土地》,结尾有几个重复的“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多情的土地,土地,土地……”如果按照谱面去演绎,空几拍,停几拍,就会感觉很直白,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没有起伏跌宕的力量。这位作者写这首歌曲时,非常眷恋自己的故土家乡,一步一回头地和故土告别。你想想,就是要把父母在车站送别儿女时的那种情感,通过你的演绎展现出来。所以,无论是深情的歌曲还是欢快的歌曲,你理解了歌曲的味道和感情,唱出来才能感动观众。哪里的声音渐强?哪里的声音渐弱?都要根据歌曲的感情基础去表达。
记者:听您讲完才觉得确实应该是这样,以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石惟正:我对我的学生说,歌唱是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咬字要特别讲究,每个字的字头、字身、字尾都要分得非常清楚,字与字的连接也要非常清楚。甚至同一个字,在不同的歌曲里面,由于背景不同,感情不同,演唱者的演绎方式就完全不一样。比如“水”这个字,在《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这首歌里,这是一首女声歌曲,表现的是一个女孩子,那么她唱起这个“水”字,就应该非常清亮,咬字要非常干净。再换一首歌,比如《江河水》里的“水”,那是一种很悲伤的感觉,唱的时候就应该感觉这个“水”都浑浊了,要表现出主人公那种痛苦的心情。所以同一个“水”字,发音方法差异会很大。这些虽然好像是细节,但决定一首歌演绎得是否成功,往往就在这些地方。
记者:您曾经讲到唱歌时情感的“先现和延留”,听着有点高深,请您具体解释一下。
石惟正:这种表现方式在生活中时时有所体现,咱们平时说话就是这样,表情与声音的表达是一致的。心里有了意念,有了想法,先体现在面部表情上,然后才会说出来。说完了以后,这个表情会延留一段时间再慢慢消失,而不是语言结束,表情一下子就没了。假如是突然进入、立即结束,就会让别人觉得虚假,不真实,这是自然规律。这种情况就叫“先现和延留”。唱歌时也是一样,你不可能张口就唱,要有技术准备,先吸气──深呼吸──表情进入。感情线要包裹着声音线,感情线长,中间是歌声的线条,相对较短。先现的感情先出来,然后是歌声,歌声结束以后感情线一定要有延留。其实不仅是声乐,包括朗诵,包括戏曲,很多艺术形式,“先现和延留”都是可以应用的。这是一种艺术理论。
让观众感受到
歌唱家的内心世界
记者:您还提到过一首歌中的“静点”尤其重要,可以化平庸为神奇,您怎么解读这个概念?
石惟正:静点代表的是歌词和音乐里最出神入化、最富于想象力的一个地方。静点是回馈到内心的部分,音量要落下来一点,速度要稍微拉慢一点,在更安静、更细腻的氛围里,让观众感受到歌唱家的内心世界。比如我唱《老司机》这首歌,谱子上并没标明哪轻哪重,哪是静点,要靠自己去理解、挖掘。当你进入想象的境界,自然而然就找到了静点,此时就该把速度慢下来,把音色柔和下来,把观众也带到这个想象的情节里面去,让观众得到更大的满足,然后再把音量放开,观众就沸腾了。静点就是歌者内心的想象,通过这种处理,能让观众感受到画面感和情节。哪怕是一首普通的流行歌曲,你把它作为独唱歌曲来唱,找出其中的三个点,可能就很有意义了,这个歌就活了。
记者:具体到美声唱法,有哪些关键点?
石惟正:要想唱好美声,首先要有一个很好的深呼吸的支撑,无论是什么样的发音,胸腔里的呼吸要保持畅通,立而通。其次要注意变化,比如音的高度在变,不同音符的高低不同,音量的强弱在改变,歌词在变,演唱者的情绪在歌里一点点发展。拿我来说,就不能一直用同一个口型唱歌,但现在很多唱美声的人,口型都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样唱是教条主义,是对外国人发明的美声唱法的一种误解。
记者:可是很多外国歌唱家唱歌时就是张着嘴巴,口型不变。
石惟正:你看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的口型就是自如的,一脸大胡子,笑着唱,嘴巴该怎么动就怎么动,非常自如。你再看卡雷拉斯,他的口型总是一样的。我认为单就这一点来说,帕瓦罗蒂更好。做到口腔自如,语言自如,表情自如,才是好的歌唱家。如果他不自如,说明他该改变的没改变。有的美声歌手,演唱的声音虽然很响亮,但听起来让人觉得别扭。中国老百姓不爱听美声,就是因为你把美声唱成那样了,能爱听吗?
石惟正自述
怀念妻子陈蓉蓉
想起她就倍感温暖
我的妻子陈蓉蓉已经去世12年了。现在我自己弹琴时、在钢琴旁边工作时,仍常想起她在世的时候,会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茶,要是她觉得天有些凉,会给我披上一件衣服。但是现在这个人没有了。
陈蓉蓉生于印度尼西亚。1960年她19岁,父亲把她送回祖国接受教育,在天津女六中念书,后来考入天津音乐学院。我们是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开始我们互有好感,就是借书、还书啊,还书时夹一张字条,慢慢地就走到了一起。但因为她是华侨,组织上不同意我们两个谈恋爱,我们只能分开。分开了一年多,两个人还都很痛苦。我们的党委书记特别有人情味儿,他就去外交部托熟人了解陈蓉蓉父母的情况。了解之后发现,我们的外交官还到过陈蓉蓉家里,她的父母都是进步华侨,是当地第一家挂上五星红旗的华侨,他们热爱祖国、忠于祖国!党委书记就找我谈话,同意我们俩继续交往。
上世纪80年代初,陈蓉蓉应邀随东方歌舞团巡回演出,还录制了好多唱片和磁带,唱响了《星星索》《哎哟妈妈》《宝贝》等一系列印尼民歌。在太平洋影音公司录制的专辑《划船歌》推出后,人们一下子被她的歌声吸引了,磁带发行量超过200万盒。她不仅给人们带来了一股异国风情,更用她赤诚的心唱出了华侨儿女对祖国母亲的挚爱心声。
我是正统美声唱法,她却没有走西方歌唱家那种唱艺术歌曲、演歌剧的路子,而是将西洋唱法同各国民歌相结合,情感内在,又欢快热烈。有一位听众朋友跟我说过,陈蓉蓉的声音是带香味儿的。她的音色光洁圆润,让人联想到一种芳香,给人一种美感,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美感。她用歌声带着听众和她一起徜徉在音乐之中,那时候每次演出,她都是最受欢迎的一个,总能获得满堂彩。
音乐中的爱本身就很博大,是人类内心世界最美好的一面。陈蓉蓉就是一个怀有大爱的女人,她特别能跟朋友、学生打成一片,谈笑风生。包括跟家门口摆摊的小贩,到了下班时间,看到人家还在那摆摊,她就赶紧过去买点儿什么,不需要的东西她也会买,好让人家早些回家。她永远保持风度,让人觉得平易近人,看到她就感觉到一种美好。
我常常想念她。记得我们一起坐公交车时,她喜欢坐在我身后一排,把手放在我后脖子上,风池穴,因为后脖子容易着凉。朋友都知道她的外号叫“猫”,我就说:“这大猫爪子真暖和!”人与人体温的传递,本身也是爱的传递。现在有时候我洗完脸,用毛巾擦完脸,就把毛巾打开搁到后脖子上,毛巾的温度就让我回忆起她把手放在我后脖子上的感觉。人类最怕的不是疼痛,而是孤独。失去爱人就是最大的孤独。因为你的伴儿没了,几十年的伴侣没有了,夜里醒来身旁是空的,扭头看到她的照片,就想起很多她生前的事情。这种想念,一方面是痛苦的,另一方面也是甜蜜的。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