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家称为小弟的叔叔,在家里排行老三。
他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端庄娴静,成绩也好,是大人们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他哥哥也长得漂亮,更因为是长子长孙,得到了特别多的宠爱。
农村有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的说法,小弟叔从小便穿哥哥的旧衣服,人们从小就看到他穿着打着大块补丁的旧衣服,拖着鼻涕跟在姐姐后面,但他不计较,还经常笑呵呵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营养跟不上,还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小弟叔的哥哥长了1.76米,他却只有1.65米──那是穿上鞋,连鞋跟在一起量,才有1.65米呢。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婶婶们,拢在我妈妈的耳朵上说,那鞋跟,我眼见着,好厚的呢。
小弟叔成绩没有姐姐的好,又不如哥哥长得俊朗讨人喜欢,待人接物不如姐姐,做事下力气又不如哥哥,他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吃饭没有正席,关键时刻讲几句话,又常常不在点子上,惹得大家哄笑。茶余饭后,在槐树下歇阴的时候,人们老拿他开玩笑,他的身高、身板、力气,都是玩笑的对象──小弟,1991年娶妻,洞房夜,需垫足才够妇嘴……因为有小孩子在,村里的教书先生说得很隐晦,大人们都哄堂大笑,但从那带着“挤眼睛”味道的笑声里,小孩子们也听出点什么来了,也都偷偷捂着嘴笑了。
年轻一点的,喜欢把他按在地上,当作马鞍,从他身上跳过来跳过去,让他忍受胯下之辱。小弟叔会红了脸,但爬起来后并不恼。
读到初中以后,姐姐的成绩突然就不好了,家里人让她回来,送她进了缝纫厂。哥哥不太爱学习,这使得成绩不太拔尖的小弟叔有了两次复读的机会,第二次复读他才考上了普高。读高中有什么用?又不能分配工作!再读三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父亲说。小弟叔赌气绝食,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还是姐姐偷偷塞给他一笔钱,他才去高中报到的。
经过三年的努力,小弟叔考上了一个中等偏下的大学,全家人一起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从冰凉的井水里,把这些年的血汗钱打捞起来了。
大学毕业后,小弟叔进了一家很普通的单位。当然,他更普通。他既不太有才华,也不太有个性;既不太阿谀奉承,也绝不冒犯任何人。因为自知卑微,又身无长处,他今天跟在这个大佬后面,明天跟在那个大佬后面,都喊他们大哥,在各种场合都俯首称臣,但他又没真正把任何人当作大哥。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他姐姐嫁了个殷实之家,姐夫踏实肯干,开了一家预制板厂,很快身家已经超过了百万。哥哥被一位富家女追,很快结婚生子,婚后,丈母娘和妻子接过父母的接力棒,继续宠爱他。而他呢,因为表现平平,竟然连分套房的资格也没有,婚姻大事迟迟不能推进。
风向一变,那些原来读中专而分配到工厂的同学纷纷下岗,读中师的变成了低学历,他不得不多读的四年成了香饽饽。突然有一天,小弟叔发现他成了圈子里的大佬。
自打娘胎里带来的想要建功立业的渴望,像远古的旷野里吹来的火星一样,摧枯拉朽般地点燃了一切,他开始疯狂地讲学、走穴、做项目,频繁出入各种酒局。人们介绍他时,总要在他的名字之前罗列一大串职务,那是比他本人和酒精更令人激动的所在,但小弟叔已微醺,并未品尝出这两者的不同。
那几年,小弟叔回乡更频繁了一些,他在村里建了一栋小别墅,时常呼朋引伴回来打牌、钓鱼,他开始接受村民们面带善意的问好,开始的时候,他热烈回应,久而久之,便只是匆忙点点头。
他胖了一些,老了一些,大概因为是腰杆子挺得更直的缘故,竟然看上去比年轻时要高一些。他开始坐在家里的正席上,连已经佝偻了的父亲,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他被当作著名乡绅参加村里的一些活动,比如祠堂剪彩、土地庙竣工、新修水库……最近这些年,村里发了财的能人不少,为了占据首席的位置,他往往不得不往功德箱里放上一笔不薄的款项,朋友们都知道他不过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多年被压抑后导致的怪脾气,致使他在单位并不如意,他想登高一呼,却应者寥寥;由于学术粗浅,他与弟子的关系也相处不好,并没有几个跟随者。但是当下一次,村支书谦卑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清清嗓子,挺直腰杆,迈着故弄玄虚的方步踱出去。
于是,小弟叔只能更加疯狂地讲学、走穴、做项目。终于有一天,他在给某培训班小学生演讲的讲台上,轰然倒下了,当时他嘴里正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还没讲完的时候,就倒了下去。
小弟叔走了。比他年长很多的人,都在他的葬礼上抹着眼泪叹气,他们怀念那个拖鼻涕、穿破衣服的小弟,怀念那个被按在地上爬起来之后仍笑嘻嘻的小弟,怀念那个坐不上正席,还帮家里主客盛饭端盘子的小弟……人们说,多好的一个人哟,甚至在仪仗队走过土地庙门前,看到他手书的对联时,人们也忘了说一句,这是小弟写的呢……
他哥哥带着家人住进了他的别墅,他姐姐把院子里的花草全拔了,种上了白菜、辣椒和茄子,她已经有两个孙子了,有时候在给茄子拔草的时候,她会直起腰来感叹一句,我那个弟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