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刚过,每每凝视父亲生前的照片,回忆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总会止不住地泪如雨下,无限的思念涌上心头。
父亲被查出患食道癌时,已到中晚期,加之肺功能极差,已经无法进行手术,化疗成为唯一的选择。化疗期间,父亲无比坚强与豁达,在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下,母亲与我们兄妹五人倾尽全力,让原本被医生断言最多挺不过一年的父亲,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三年多。
最后的几个月,父亲完全无法进食,只能依靠输营养液维系生命。那时,父亲头脑和思维尚算清晰,他心疼家里的钱,不想再住院。于是,我们每周去医院取药,在家轮流为他输液。不辞辛劳的母亲有时会心疼地喃喃自语:“你这可是要累坏儿女们呀!” 每当这时,我们总会安慰母亲:“爸这是在锻炼咱们呢,以前不会输液,现在咱兄妹五个不都学会了嘛,都长本事了,这多好呀!” 母亲听后,总会欣慰地看着我们,露出笑容。
父亲有时像个调皮的小孩,一会儿要在床上输液,一会儿又想坐在沙发上,甚至会让我们举着输液袋,跟他到窗前,瞧瞧外面发生了什么……
吃饭时,父亲的目光紧紧盯着饭菜,眼神中满是渴望,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模样既让人心疼又觉得可爱。母亲见状于心不忍,便端着饭菜送到他嘴边,可此时父亲已无法进食,任何食物吃进嘴里最后还是要吐出来。我们深知母亲的举动或许是徒劳,但没有一人忍心制止。母亲是在用她全部的爱,尽力满足父亲最后的渴望。每每此时,我们都会忍不住落泪。父亲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似乎只有母亲能懂。
有一次,一位亲戚来探望父亲,父亲看到人家身上的T恤,赞不绝口。我开玩笑地问:“爸,喜欢咱也买一件穿?” 父亲起初不说话,母亲在一旁悄悄告诉我:“他就是想让你们给他买一件,这是在跟你们撒娇呢。” 于是,我佯装出去办事,偷偷去商场,精心为父亲挑选了一件和亲戚一模一样的衣服。本以为父亲会满心欢喜,可当我让他试穿时,他却一脸不高兴,还极不配合。我满心疑惑,问道:“爸,您不喜欢这件吗?” 父亲反问道:“有你母亲的吗?”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并非真的喜欢那件衣服,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提醒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母亲,等他走后,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
那时,我在外地工作,十分忙碌,只能尽量利用节假日回去陪伴、照顾父亲,其余时间大多是兄妹们在照料。
父亲去世前一周,因便血不止,再次被送进医院,我只能每天打电话询问情况。那天,大哥主动打来电话,说父亲的便血已无法控制,只能靠输血维持,我预感情况不妙。下班后,我赶忙向单位请假,买了当晚九点多的机票。等我赶到医院时,已近深夜十二点。
病房里,父亲双手连着输液管,一边是液体,一边是血泵,身旁还有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看着形容枯槁的父亲,我的泪水瞬间决堤。此时的父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却仍顽强地坚持着。母亲告诉我:“为了等你回来见最后一面,我们只能这样撑着。你爸时不时就问你去哪儿了,现在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然而,此时的父亲已认不出我这个儿子了。
那些天,母亲和兄妹们片刻不离地守在病房。夜深了,大家简单聊了几句,就找地方去休息了。此时此刻的我静静地守在父亲身旁。病房里格外安静,仪器的滴答声、窗外的风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护士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缓解我内心无尽的愧疚……
小时常听父亲讲,我们的祖辈是山西朔州人,早年因兵荒马乱,日子过不下去,逃荒到内蒙古大青山脚下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定居。父亲两岁时,爷爷被日本人杀害,七岁时,奶奶也病逝了,从此,父亲成了孤儿,只能与两位伯伯相依为命。后来,父亲参加了革命,早早成为骨干力量。“文革”期间,父亲受迫害返乡务农,之后又在林厂当了工人,还学会了开车。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家里还盖了房。
为了让子女们享受更好的教育,父亲带着我们全家迁到了县城。在父母的精心培养下,我们兄妹五个后来都考上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父亲常叮嘱我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不放心我第一次出远门,亲自坐火车送我到军校。临别的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考上军校,是全家的骄傲。到了学校,要努力学习,争取早日进步。人的一生有‘四个家’。国家,是我们每个人的大家,你穿上军装,肩负保家卫国的重任,所以全家都为你感到光荣;单位,是国家的细胞,等你参加工作就会明白,有了单位,有了组织的培养,你才会懂得责任与担当的真正含义,好好工作,也是为国家作贡献,在单位这个大家庭里,你不会感到孤单,还能时常感受到温暖;组建小家庭后,家庭就是社会的细胞,男人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妻子和孩子,这个家会让你体会到人生中不一样的幸福;父母的家,是永远的支撑,只要父母在,这个家就永远在,父母永远是你最坚实的依靠。”父亲的这番话,如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凝视着父亲,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父亲突然的表情变化将我拉回现实。父亲吃力地抖动着双手,指着我,眼中满是惊喜,虽未开口,但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用眼神告诉他:“爸,是我,我是您的二儿子,我回来了!” 这时,父亲竟开口说话了:“那边有休息的地方,你去那边睡吧,快去!快去!” 没想到,这竟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我坚定地回应:“爸,我今晚就陪您,我回来就是为了陪您的!”
随后,父亲便不再说话。此刻的他,面容安详,神情中满是踏实与幸福,仿佛不是在医院输液,而是在与朝思暮想的儿子幸福团聚。
后半夜,父亲两次大量出血,已经开始渐渐昏迷。此时的病房,好似被一层绝望的黑纱紧紧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病房里的灯,发出昏黄且惨白的光,在这浓稠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窗外,城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偶尔传来的车辆疾驰而过的呼啸声,更衬出病房内令人窒息的安静。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告诉我们说:“你父亲体内的肿瘤已经完全破裂,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再坚持了。”虽然我们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但听到医生的话,瞬间都被恐惧与悲伤填满,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病房中被一种近乎凝固的情绪所笼罩,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洒下,映照着父亲那愈发消瘦、毫无血色的面庞,宛如一尊被命运定格的雕塑。仪器发出的滴答声,此时不再是生命律动的象征,而仿佛是倒计时的钟声,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我们的心上。
2015年3月26日10时35分,父亲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宣告着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个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给予我们无尽关爱的父亲,永远地消失在了我们的生命里。
父亲的善良与正直、坚韧与顽强、乐观与豁达……深深地融入了儿女们的血脉中。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千言万语也难以诉说我对父亲的无尽思念。
本版题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