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史,颇受文学影响。英国作家毛姆曾应邀开列“我心目中的世界十大好小说”书单,认为这些好小说太长,建议“省略已被时间削去价值的部分,只留下小说的精华,亦即具有永恒趣味的部分”。对于非专业读者来说,特别是当下“碎片化阅读”时代,史书更有必要寻求“永恒趣味”。那么,历史的“永恒趣味”何在?答案在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孙晓飞新著《临安之降:南宋士人的忠死、孝愚与隐遗》,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新样本。
悠悠中国史,无数改朝换代,最令人扼腕长叹者,莫过于宋元之变。因为,卓然于世的中原王朝第一次全然亡于更强大的新政权,且有某种咎由自取的因素。《临安之降》精心选择这样一个视角,以赵孟頫为线索前后贯穿,通过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串通北宋末至元初,将那冗长而散乱的变幻,集中于赵孟頫的所见、所闻与所亲历,别具一格。
赵孟頫的现代知名度不是很高,但颇有代表性。他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入元后却隐居不仕,不肯服务于新生政权。如果换个时代,很可能要命。例如朱元璋,他也要“野不遗贤”的美名,要拉拢隐逸做花瓶,特地写篇《严光论》,怒斥两汉之际的隐士严光即严子陵:“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如严光之徒!可不恨欤!”幸好严光没活到明朝。活在大明的夏伯启就惨了,因为他断自己一指以逃入仕,朱元璋杀了他,还理直气壮辩护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朱元璋:《大诰三编》)汉人在蒙古人面前站起来了,却在本民族的朱氏脚边重新倒下,而且是跪下,彻底趴下。
历史上的蒙军非常可怖,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不可忽略,从忽必烈开始,蒙古人发生了显著变化。学者注意到:“明军进入大都城,烧杀抢掠,一派野蛮行径。与蒙古兵不血刃进入杭州城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日]杉山正明:《中国的历史》)孙晓飞生动地描述:“恐怖蒙古”在儒家文化的细雨浸润下,正在悄悄地向“宽厚蒙古”转变。
这种转变,不仅是军事方面,更重要的是建政后诸多方面。一个王朝跟一个人一样,总是变化着的,标签化很容易误读。这些年,我一直强调读史如观荷,应当重在看一个王朝是否华丽转身(有不少则是“丑恶转身”)。蒙元是这样一个好典型。赵孟頫不肯与新政权合作,有人举荐他出任国史院编修官,他也拒绝,醉心于书画。直到十余年之后,通过冷静观察,赵孟頫认为:方今天子圣明,四海之内晏然,无桴鼓之警,宿卫之士皆安居乐业,除其器械,足其衣食。
短短数语,简洁地勾勒出一幅盛世景象。这时,慕于赵孟頫文名,元廷真挚地邀请他参政,他欣然应允。如果不是由衷地认可元初的朝政,赵孟頫很可能会以一个温馨而浪漫的艺术家之名终其一世,成为另一个李白,或者苏轼。
官场难免尔虞我诈,对于“降臣”的信任难免有限。赵孟頫颇受器重,总有些人不放心,特地提醒别忘了他是前朝宗室。世祖听了大怒,反怼一句:“汝言赵子昂,岂家世不及汝耶!”如此,赵孟頫也就卸下历史包袱,轻装上阵,大胆履职。有一次,百官研讨新法,赵孟頫认为此罚太重,与众臣激烈争执。赵孟頫坚持说:“法者,人命所系,议有重轻,则人不得其死矣。孟頫奉诏与议,不敢不言……公不揆于理,欲以势相陵,可乎!”赵孟頫不需要夹着尾巴做人。
忽必烈大力“汉化”,某种意义上是对其民族传统之背叛,以至被他一些同宗视为离经叛道。据统计,宋末151名进士当中,出仕元朝者57人,占37.8%。赵孟頫从元世祖忽必烈开始,经武宗、仁宗至英宗,历四朝,累官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有一次,因为宫墙边的路不好走,赵孟頫差点跌落河中。忽必烈听闻,特地命人将宫墙移开二丈。元仁宗收藏赵孟頫夫妇及其儿子赵雍的墨宝,喜形于色说:“今后世知我朝有善书妇人,且一家皆能书,亦奇事也。”对于这位前朝遗民——汉臣——艺术家,元帝根本不当外人看,而引以为豪。赵孟頫生不逢时,还是生而逢时?
《临安之降》别出心裁,写出了一个王朝之变,更写出了一个时代的文化之变、人心之变,写出了“一家之言”,写出了历史的“永恒趣味”。临安之降,是宋室之降,也是非汉族统治者对于中原文化之降,是中华文明的一次新提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