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写贾母去世后她的丫鬟鸳鸯想要自杀,一时想不出怎么样个死法。她“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她近前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她认出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秦可卿,便想道:“她早死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她怎么又上吊呢?”
这段情节接续着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曾被荣国府大老爷贾赦逼婚,她在贾母面前发过誓言,伺候贾母归了西,自己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一辈子横竖不嫁人。贾赦放出狠话,说“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中。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人,我就服了她”。所以贾母一死,鸳鸯便没了活路。
鸳鸯寻死,正不知如何死法,偏偏遇见了秦可卿的鬼魂教她上吊。这个情节信息量不小。
其一,鸳鸯遇见秦可卿反证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存在,不仅淫丧,而且是上吊而亡。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为第十三回中的原有情节,写成后被畸笏叟命令删去,故而现存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几个抄本中都没有这一情节。这个删改过程,畸笏叟有证言,他在第十三回回末批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这位畸笏叟看来是曹雪芹长辈,有下令的资格,而曹雪芹又不得不遵从。
其二,现行于世的《红楼梦》印刷本,大多将作者署名为曹雪芹,后边又添加续者无名氏和整理者程伟元、高鹗。程伟元、高鹗的程甲本为《红楼梦》第一个印刷本,距曹雪芹逝世后约三十年出版并大卖。不管是无名氏还是程伟元、高鹗,他们何以在原作者删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并且上吊而亡情节后,又得见这一情节呢?换言之,如果他们不能得见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情节又怎能在后四十回中重现?鸳鸯又怎能在意欲寻死之际恍惚中得到秦可卿示范,从而同样上吊而死呢?
答案只能有一个:后四十回中存有曹雪芹残稿。
程伟元应该没有说谎,他确实见过“百廿卷之目”,并且始终坚信“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于是,他“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殆不可收拾。”我们可以想见他那时的欣喜若狂,从此为《红楼梦》的“全民式”推广立下汗马功劳。他以这套残稿为底本,“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成矣。”自胡适认定程伟元说谎,百余年过去了,这个“冤案”或可以平反了。
其三,既然我们可以认定鸳鸯遇见秦可卿一节为曹雪芹八十回后残稿,便又可产生如下两个推断:一、程伟元搜罗到的八十回后残稿,为曹雪芹奉畸笏叟之命删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章回并内容之前的抄本,也就是说,当时流传着多种《红楼梦》抄本,既有仅八十回的,也有八十回之后还有若干回的,既有秦可卿病亡的,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上吊而亡的;二、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便是曹雪芹故意在后八十回埋了一个“地雷”,希望它有朝一日引爆,将他痛心疾首所背叛的、泣血流泪所针砭的封建贵族最隐秘、最龌龊的一面,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