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用隐喻的方式交代了金陵十二钗的结局。故事还未展开，许多重要人物还未出场，她们的结局却事先告知读者了，这是一种“倒卷帘”式的长篇小说结构方法。

　　我国古代白话小说由话本演进而来。说书人总要从头道来，时空叙述按“从前”“之后”依序进行。有明一代，长篇小说从宋元话本的母腹脱胎，完成了章回体的定型，即便章回体具有短篇小说拼接的便利，它的叙事也没有打乱时空顺序。比如《三国演义》从汉代历史故事写起，然后才写魏蜀吴三国的建立及至三国归晋。又比如《水浒传》，虽然它由一百零八个人物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成，但仍然遵守“从头道来”的“行规”，每个水浒英雄命运的发生、发展循序渐进，最后才交代他们或生或死的结局。为什么到了《红楼梦》这里，却突然出现了“倒卷帘”呢？

　　我猜与《红楼梦》八十回后遗失有关。

　　曹雪芹可能是完成了全书创作的。甲戌本第一回批语“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可以理解为书没写完，也可以理解为最后的修订没有完成。我更倾向于第二种理解，不然脂砚斋、畸笏叟怎么能读到八十回后章回题目和八十回后那么多情节乃至细节？可见全稿曾经在曹雪芹的亲友之间传阅过。

　　那么为什么八十回后又没有下文了呢？我猜那些文字或许是被曹雪芹删掉了。

　　曹雪芹删掉八十回后文字，有充分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当然是由于雍正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曹家于雍正五年获罪抄家。雍正赐死年羹尧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两起文字狱，两位涉案者全都是年羹尧余党。雍正借此机会着手搞了一场全国文人的“洗牌”运动。因政坛风波而牵涉文字狱，无疑会触动曹家子弟最敏感的神经。《红楼梦》的写作时间大约在乾隆初年至乾隆三十年。乾隆登基后曾试图改变朝廷在文人群体中的形象，文禁放松了十余年，到乾隆十六年因南巡劳民伤财引发民怨，乾隆大开杀戒，因一本书或一首诗，作者便能丢掉脑袋。有统计，乾隆朝因文字而获罪的案件便有一百三十余起，其中，四十七起案件的案犯被满门抄斩。当此世态，曹雪芹怎能不心惊？

　　第二个理由，也是最要命的理由，是曹雪芹乃罪臣之后，安分守己尚且惧怕触怒清规戒律，更何况用小说针砭时弊？《红楼梦》通过对贾、史、薛、王四大家族兴衰的描写，揭示了封建制度的腐朽及对人性的摧残。鲁迅曾这样评价贾宝玉：“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于清初康乾盛世便预言了封建制度必将衰败，而颓势的显现大多集中在八十回以后，曹雪芹怎敢让它脱手？于是便产生了曹雪芹删掉八十回之后文字的可能性。

　　因某种巨大的不可违逆的外力而大面积删改小说文稿，曹雪芹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淫丧天香楼”是第十三回中的原有情节，畸笏叟在这一回回末批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这位畸笏叟或是曹雪芹长辈，有下令的资格，而曹雪芹又不得不遵从。“甲戌本”十三回回末亦有朱笔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长篇小说需前后接榫，删去两千多字一个重要情节，如割肉一般。但我们现在读到的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秦可卿改为了病逝并且风光大葬，删改处修补得天衣无缝，曹雪芹高超的小说技艺令人折服。

　　删掉八十回后文字，小说便失去至少四分之一，不光没有了结尾，人物命运也没有了最终交代。高超如曹雪芹者，自然另辟蹊径。他将金陵十二钗并其他女孩子们的结局用隐语写入册子，为方便猜测还配上图画，又编了十二支曲子，由十二个舞女演唱出来，这样，小说就有了结尾，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也有了交代，整部长篇小说，至八十回，虽然不能成为完璧，也可看得过去了。

　　有趣的是，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柳湘莲在破庙里做了一梦，梦见尤三姐手中捧着一卷册子来见他，说是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这便是长篇小说前后呼应之法，读到此处，不禁会心一笑。

　　当然，以上仅为猜想。“红楼”迷雾重重，我们不妨让猜想先“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