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郑连斌老师初识于2006年秋天,那时我刚到天津师范大学攻读硕士学位,虽然本科是学理科的,但我对民族学和历史学比较偏爱,正好郑老师的科研方向涉猎这两门学科,选导师时,经过等待和争取,我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学生。
随着日常接触的增多,我对郑老师的了解也逐渐深入。
如果从1981年做本科毕业论文开始算起,郑老师从事中国民族体质人类学研究已有四十多年了,科研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确定自己的科研方向上,《中国八个民族体质调查报告》这本书给了郑老师很大的启发,他曾回忆道:“序言中有句话‘民族体质调查研究意义的重大,不在人口普查之下’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开始思索,这项工作我也能做。”1989年,郑老师在内蒙古师范大学组建了生物人类学团队。1991年,他的第一个科研项目“内蒙古蒙古族、汉族、朝鲜族和回族四个民族体质人类学与人类遗传学研究”获批,当时经费只有8000元。郑老师非常珍惜这笔经费,带领团队第一次离开呼和浩特,去兴安盟的乌兰浩特市开展了东北汉族、科尔沁蒙古族、朝鲜族的经典遗传学指标的调查,使这些族群有了自己的上眼睑皱褶、内眦褶等经典遗传学数据。那是团队第一次赴野外工作,郑老师后来回忆说当时自己心里是很兴奋的,但也有些迷茫、忐忑,所幸首次野外调查还是比较顺利的。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第一个10年,是中国体质人类学发展比较艰难的阶段。老一辈体质人类学工作者已陆续退休,加上微观研究、基因分析等技术的发展,宏观体质人类学研究的空间被大大压缩,没有经费,一部分年轻人的科研开始转向,一些具备良好研究基础的体质人类学团队解散,传统体质人类学研究呈现冷落、萧条之况。然而郑老师却心无旁骛,带领团队坚持下来。其间,他先后主持了“内蒙古7个民族18项指标的人类群体遗传学研究”“中国僜人、克木人等6个人群的体质人类学研究”“中国11个少数民族体质特征的人类学研究”这3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其中第一个项目的实施是郑老师1997年调到天津师大后进行的,他带领团队去内蒙古呼伦贝尔盟(今呼伦贝尔市)、兴安盟等地调查了阿拉善蒙古族等18个族群的舌运动类型、不对称行为、头面部观察指标等25项人类群体遗传学指标。2002年开始,郑老师带领团队完成了布依族、京族、仫佬族等11个民族的头面部、皮褶厚度等体质数据调查。2005年开始,他又率队完成了莽人、克木人、僜人、布里亚特人、图瓦人、云南蒙古族的头面部、围度等体质测量工作。正是因为郑老师带领团队所做的这些工作,使上述族群有了历史上第一份完整的体质人类学数据,助力中华民族体质数据库的进一步完善。
我在跟随郑老师读研期间,参加了僜人、图瓦人等族群的体质测量工作,深刻体会到民族体质调查工作的艰辛与不易。第一次跟郑老师出外做调查是去西藏,从跟当地民委联系到入户测量,他都事必躬亲、全程参与。在进行僜人的体质调查时,为了让数据样本量多一些,我们一村又一村、一户接一户地转,直至把能去的地方都跑遍。郑老师对我们说,做科研就要有执着与坚守的精神,始终初心不改。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们所调查的地方有时车上不去,大家就下车背着仪器徒步前行;年纪最大的郑老师经常快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不想让村民们等待太久。
是否主持过国家自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点)项目,是考验一个研究团队科研实力的重要指标。1996年,在南宁召开的中国解剖学会学术年会上,在内蒙古医学院(今内蒙古医科大学)解剖学前辈朱钦先生的鼓励下,郑老师提出开展中国汉族的体质研究,得到了人类学专业委员会的认可。会后,郑老师连续两年申报关于汉族体质研究的面上项目,均未果,后来把研究对象锁定为中国少数民族,但他研究中国汉族体质的想法一直未泯。2007年,郑老师拜访朱钦先生时又提起此事。朱先生说,一个面上项目难以完成汉族体质研究,不如干脆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来完成汉族体质的测量工作。
汉族体质研究课题很大,单凭天津师范大学一个学校难以完成,郑老师决定和内蒙古师范大学、辽宁医学院(今锦州医科大学)的同仁们合作来申报项目。2009年,由上述三所高校联合申报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汉族体质人类学研究”获批,这是我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汉族体质调查。立项后,研究工作随即展开。团队跨越黑龙江省、吉林省、辽宁省等22个省、自治区,对31个城市汉族族群、36个乡村汉族族群开展了指标较齐全、大样本量的人体测量学研究,共测量4.3万多个汉族成年人的头面部与体部数据,通过大量翔实的数据破译了汉族人体质“密码”,也为生物学、遗传学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强大的基础数据支持。该项目于2012年顺利结题,郑老师领衔编著出版了《中国汉族体质人类学研究》,这是国内第一部专门研究中国汉族体质的专著,为后世留下了21世纪之初中国汉族人比较详细的人体数据。
长期从事田野调查研究,面对的是严峻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生活条件,但郑老师很少有感到疲惫的时刻,对科研总是充满热情,如同科研道路上的“愚公”。2013年开始,他又带领团队开展了“中国革家人、摩梭人等9个族群的体质人类学研究”这一项目,对贵州革家人、西双版纳州傣族、川滇边界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新疆维吾尔族、西藏喜马拉雅山区的夏尔巴人、海南临高人、五指山下的黎族、甘川边界大山中的白马人、四川阿坝州的羌族等进行了体质人类学研究。
2015年,郑老师团队参加了复旦大学金力先生主持的科技部基础性工作专项“中国各民族体质人类学表型特征调查”,主持课题“藏缅语族等少数民族体质人类学基础表型特征调查”,完成了哈尼族、基诺族、白族、拉祜族、彝族等16个族群的体质人类学表型特征调查。除了头面部与体部测量工作外,还有民族语音、头部人像、生化指标、遗传样本、身体成分等项目采集工作,任务十分繁重。这项工作为中华民族表型数据库的建立作出贡献,具有重要的科学意义与应用价值。几年间,团队转战于云南、四川、贵州、西藏的大山里,辛苦甚于往常。郑老师几乎参加了所有的野外调查工作,考虑到他年事已高,团队成员都劝他不用亲赴采样地,在后方坐镇指导就好,但郑老师为了确保调查顺利开展,总是和团队一起下村寨、爬高山、入森林、越河流,冲在田野调查的最前头。
郑老师常说,他在科研上取得的成绩离不开前辈的无私帮助,特别是朱钦和杜若甫两位先生的精心指点,他一直铭记于心。而他也以两位先生为榜样,对学界同仁,尤其是新人总是给予有力的扶持。几年前,当徐飞教授团队因为教学任务重,难以完成傈僳族、怒族、独龙族体质调查工作,向项目组求援时,郑老师二话不说,带领团队接下这个任务,第二次深入怒江大峡谷,克服重重困难,圆满完成了这3个民族的体质测量工作。
在郑老师身边工作,收获的不仅是科研成果,更有精神层面的激励和振奋。郑老师带领团队外出调查,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多月,完成了一个个族群的体质测量,我们一起走过祖国很多地方,汗水洒在了一片片的热土上。多年来,郑老师培养的一届届研究生,接力耕耘在体质人类学的沃土上,在野外年复一年、一次又一次的奔波中,在辛苦工作的同时,接触到乡土的自然气息,领略到少数民族的多彩风情,也欣赏了祖国山河的壮丽。这些经历是学生们一生难以忘怀的。
郑老师到天津师大工作后,担任过生物系系主任,作为学科带头人建立了遗传学硕士点,迄今已培养了30多位研究生,大部分毕业后投身于科研和教学一线。他还一手建立了天津师大体质人类学团队,科研能力在国内民族体质人类学研究领域处于领先地位。四十余年如一日,郑老师带领团队通过观察、测量以及生物分析等方法长期研究我国各民族人口的体质特征,目前已开展了38个少数民族和22个省的汉族体质研究,获得了超过6万人的400多万个有效体质数据,建立了全国最大的体质人类学数据库,解决了我国没有系统的民族体质表型记录问题,原创性地勾画出一幅详尽的民族体质表型“地图”,使天津师大成为我国体质人类学宏观研究的“重镇”。
郑老师带领团队取得的研究成果,从体质人类学角度证实了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中不断融合发展,印证了我国各民族骨肉亲情不可分割;通过民族体质数据数十年的前后对比分析,为国家民族扶持政策提供了体质数据支撑;展现了中华民族体质特征的共性,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体质人类学依据。正因为对体质人类学的突出贡献,郑老师于2020年在上海人类学学会学术年会上荣获业界最高荣誉“人类学终身成就奖”(即“金琮奖”)。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师)
【学人小传】
郑连斌,1948年生人,江苏淮阴人。天津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著名体质人类学家。1978年入内蒙古师范大学生物系学习,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97年调至天津师范大学生物系工作。培养了天津师范大学与内蒙古师范大学两支体质人类学科研团队,科研能力在国内民族体质人类学领域处于领先水平。2019年获天津市道德模范提名奖。2020年获人类学终身成就奖“金琮奖”。2021年获天津市最美科技工作者、天津市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带领科研团队相继出版《中国汉族体质人类学研究》《中国蒙古族体质人类学研究》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