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现代革命文艺创作的代表性人物,梁斌先生凸显了非凡的创造力与创作热情,他一生的创作涵盖了小说、散文、话剧、戏曲、书法、绘画等多个方面,尤其在小说与书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梁斌先生生逢民族危难时刻,怀揣一片赤子之心,积极投身救亡图存的革命运动,从见证者、参与者而至组织者、记录者、传播者,完成了历史的见证和史诗的书写。《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三部恢宏之作在他的笔端化运而出,这位进步青年、革命干部,卓然而成一代文坛大家,树立起一个感召后人时时回望的崇高身影。探寻梁斌先生的经历、生活和情感,他的绘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途径。
梁斌先生的绘画生涯始于幼年,在革命斗争年代因为工作重心的调整而中断,到上世纪60年代重拾画笔之时他已年逾不惑。此后的卅载寒暑,梁斌先生在文学创作之余,以书画为补益,陶情冶性,调养身体,创作了五千余件作品。虽然他将其归为“画到哪里算哪里”的“消遣”,但这种勤勉却让人不敢等闲视之。事实上,梁斌先生的绘画确有其独到之处,这不仅在于其多是有感而发,真挚动人,还在于其所以兴感之由,往往源自他的革命经历、寻常生活,源自他和亲友之间的点滴交往,借助款识中作者的解读,我们便能够通过绘画进一步触摸到作者的思绪和脉搏,探寻到浮现于形色之上的岁月印迹。此外,就梁斌先生绘画的表现形态而言,其不专于法的创作模式、下笔直抒的鲜活状态、浪漫洒脱的语言结构,也在不断地向阅者强调着这位革命艺术家的无限活力和不凡才华。而恰如黄胄先生以“革命的文人画”称之,梁斌先生的绘画将“新时代的书卷气”熔铸进中国文人画的传统之中,“画出了自己的风格与水平”。这样的作品理当获得更为深入的发掘,也必将为我们提供不同寻常的启发。笔者认为,梁斌先生的绘画在三个维度上分别体现了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特征,以下便从这三个维度结合具体作品略作分析。
现实主义的关照
梁斌先生的文艺创作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关照。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以身边人物为原型,故事的环境也总是发生在他曾经奋斗过的地方。在先生的回忆录中,这样的表述屡见不鲜:“我的童年时代,身受灾荒之苦,也看到农民生活之不易。尤其是谷贱伤农,农户破产,土地兼并,农民沦为乞丐。灾难深重的中国农民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太深刻了,我把它写进《红旗谱》 中。”“儿时对于大苇塘是有感情的,不知不觉写进作品里。水坑、苇塘,不知写了多少次。”由此,我们也知道了先生文艺作品动人心魄的原因,那就是扑面而来的真实感,以及承托于背后的发于作者内心的悸动和强烈的现实关怀。
这些也在梁斌先生的绘画中得以延续。先生自己也曾说:“我觉得画画与写文章有相通之处,一是技巧,二是阅历。”因此,无论是儿时玩耍所在的井台上花架下、一生七次往来其上的白洋淀、赴延安途中取得歼敌大捷的陈庄、首次读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边区文联牛棚村,还是太行山上的大枣、襄阳地委大院中的古杏、滹沱河畔洪紫店的花椒,或是于天津水上公园雨中瞥见的清荷、旧友在自己病中送来的手种的石榴……无不于先生笔下展其情采,叙其端由。可见,丰富的人生经历为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宝库,而山川花草无不成为作者记忆的凝结和情感的寄托。由此,也可想见梁斌先生在笔墨淋漓中那饱满的激情和乐趣,并由此被这些作品进一步震撼和感动。
象征主义的提炼
在梁斌先生的绘画作品中,存在着一些反复出现的意象。如太行山、白洋淀、荷、梅、雨、日等,由此可见作者的青睐。太行山与白洋淀是作者革命生涯中久经之地,这里的自然风物给予作者最深刻的印象,作者也容易对此具有更为深厚的感情。然而,作者反复以此为题进行创作,其实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比如,作者多次以狼牙山五壮士殉难处为题进行创作,在其中的一幅《狼牙山》中,作者题道:“一九四三年太行山反扫荡最后一班人掩护退却,被敌人包围,五壮士从此悬崖跳下殉国,万古流芳。”可见对英雄的敬仰与缅怀。在《醉墨写太行》一幅中,作者又题道:“醉墨写太行,红枣满山岗。路人树下过,吃饱也无妨。”展现出戎马倥偬中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一幅大写意荷花作品上,作者写下:“千年难忘的白洋淀。写播火记的主要人物李霜泗的家乡。”另一幅描绘白洋淀秋色的巨大画幅上,作者用细密小字题写了“纪念五一反扫荡五十一周年”的长跋。可见,太行山与白洋淀已经借由作者的革命经历而与其革命信念融合为一。
对荷、梅、雨、日的选择也是异曲同工。荷、梅历来是中国文人偏爱之物,因其情性高洁,常被多情文人用来自比。梁斌先生在革命工作中奔波南北,也曾留意观察过。他在白洋淀“每天清晨必至淀边,观看荷花,雾中之荷,扑朔迷离,雨中之荷,萧萧有声”。在武汉工作时,见到梅花心生喜爱,后来便“意追金农”。然而,先生笔下的荷花与梅花,并未全追古人旧迹,而是“充满激情、希望与生机”。在一幅《鱼戏新荷》上,先生题道:“昔日曾游泮水边,少年泮上走玉莲。白发做完南柯梦,改革开放又一年。”在回顾自己革命生涯的同时,抒发适逢改革开放开启人生新征程的豪迈。写梅之作则常以《独占春光》《东风初度》等为题,可见先生实是以荷、梅作为自己旺盛生命力的象征。
梁斌先生喜欢画雨,也喜欢画红日。他的雨景常以荷花、芭蕉为主形象,再以浓淡墨点铺洒其上,观者阅之,似闻其声。这雨还有春雨、夏雨、夜雨、梦雨之别,然而似乎总是能引起作者的喜爱。即便是“大雨骤下”,作者不得不“撑伞而行”,也仍然只会发出“雨中景另有一番不同”的赞叹。其实,先生喜欢雨的原因并不难猜。雨滋润万物,是农民最渴盼的天象,这种思想自小扎根在梁斌这个农民的儿子心中。梁斌先生的一生,在喜雨中劳作,在风雨中战斗,他把雨写进故事里,自然也会把雨引到画笔下。他的雨朦朦胧胧,潇潇洒洒,把花、叶、世界和人都包裹起来,构成一幅美丽的梦境。先生画红日,无论是旭日还是落日,都是火一般红彤彤的,衬得满纸光芒,耀人眼目。在一幅描绘海上日出的画幅中,他题道:“十月廿五日,伟大的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丁卯冬月于津门,梁斌。”丁卯年是1987年,这一年的10月25日至11月1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召开,本次会议的主题正是加快和深化改革,由此可见,梁斌先生画中的红日照耀出的正是中国美好的未来。
浪漫主义的表现
梁斌先生的绘画是有来路的。“十二岁考入县立高小,乃有图画课,开始临摹铅笔画,画静物及景物”“最有兴趣的是临摹马徐维邦的风景画,直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学石涛的”。1960年,他接受医生的建议,开始重拾画笔,携友逛古籍门市部,看碑帖,看书画。“有时也到北京住几天,逛和平画店、荣宝斋、庆云堂、宝古斋”,又时常去“故宫绘画馆、展览馆,浏览古今名家书画”,并且逐渐接受了明清书画作品,尤喜扬州画派、吴昌硕和齐白石等。从具体的绘画实践上,梁斌先生也偶尔进行临摹。比如,在一幅墨梅上他便记录道:“己未夏初,与一夫同游艺术博物馆,观扬州八家画展,兴甚浓,漫步归家画此,疑冬心笔意。”在另一幅题为《花有语》的作品上,他又题道:“常临之不知有相像处否。己巳孟春。王个簃先生盛荷一幅悬之壁间,甚爱之。一九六六年文革前夕居北京接得上海老友。”可见古人及画友为他提供了一定的帮助。
然而,梁斌先生的绘画更使人惊异的是其大胆独造之处——他画雨,满纸淋漓,似从天降,而为古人所无,却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他画山村、峡江,常常不以透视比例安排景物,修枝、巨果与阵鸟、凫舟交相掩映,却使人激赏于万物之丰饶。这正是一种彻底的浪漫主义情怀,也显示出了艺术家的个性,对此,他自谓道:“你画你的,我画我的,我画得不好,还是我家笔墨”,并认为绘画“和写文章是一样,写不出自己的风格,也就没意思了”。可见正是这种对于创造性的自觉,使梁斌摆脱了限于传统禁锢的风险,从而一迈而入意在笔先、浪漫纵横的卓然画境。
梁斌的绘画,是一位革命艺术家的心曲。形象、笔墨构成的音符都跳荡在那一颗搏动的文心之中。这颗文心,属于那位蠡县县立高小的英气少年,属于那位保定二师学潮的运动领袖,属于那位左翼作家联盟的进步青年,属于那位山东省立剧院的先锋编剧,属于那位新世纪剧社的社长,属于那位冀中文联和干校的干部,属于那位新武汉报社的领导,属于那位写出了中国革命史诗的伟大作家……这颗文心里面,浓缩着梁斌深厚的文学积累和艺术修养,更充溢着一位爱国者对祖国和人民无限的热爱。当读者们阅读梁斌的画作,便能够借由形象、笔墨感受到那热烈的能量,并随之涌入那颗搏动的文心,和上那一脉恢宏热烈的心曲。在这心曲里,重新认识梁斌;在这心曲里,感受那如春风一般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