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做副刊编辑不久,初次结识刘心武先生,能约到他的稿件,不免诚惶诚恐。但在后来的接触中,我感觉刘先生随和温润,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对自己也曾从事过的编辑工作有着发自内心的敬重和珍视,对我们这些正做着编辑的后辈,始终以平素谦敬的姿态、关键时刻热情的援手,做着善意的推举。
刘先生跟我的邮件往来,总以“孝兵先生”“朱先生”相称。将这样的称谓冠于区区无名之辈,我深知刘先生的厚望和期许。还记得我当时供职的报纸周年纪念,要推出专版,邀请名家写祝贺语。我战战兢兢地给多位名家打电话、发邮件,四处央告。刘先生是第一个寄回祝贺语的,就写在我之前给他寄的样报报眉上:“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种鼓励和祝福令人感动。
日居月诸,光阴似水。4月27日,应《今晚报》副刊之邀,刘先生将作为“海河文化讲堂”首期嘉宾,来津开讲《〈红楼梦〉中的小人物》。我就阅读和写作两方面列出提纲,提前给刘先生的助手焦金木发过去。当天下午,焦金木就给我回复了刘先生的录音留言文件。已是耄耋之年的刘先生仍底气十足,话音悠长。他思维敏捷、谈锋甚健,尤其谈及文学的问题时,极富启发性和预见性,令人豁然开朗,收获满满。
文学赏读
贵在移情
据刘心武讲,其少年时代的阅读,首先离不开本土文学作品的滋养。他当时读了孙犁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深受触动。他曾经可以背诵鲁迅的小说《伤逝》。其次,他在少年时代还读过不少俄罗斯文学及苏联文学作品。这主要是受其哥哥刘心化的影响。刘心化当时是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常把相关作品带回家,刘心武便有了读到这些作品的机会。他记得:“有一部小说是苏联儿童文学作家盖达尔的《少年鼓手的命运》,讲述一个少先队员被犯罪分子蒙蔽利用,最后觉醒的故事。我读后深受感动。”第三方面便是对欧美文学的涉猎。刘心武说,他上高中时读到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作品的主题就是让人们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不是崩溃,而是依然热爱生活。”这部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刘心武,使他在从事文学创作后,将仁爱和希望的人性之光蕴于作品之中。
谈到文学的阅读与欣赏,刘心武认为,情绪的代入和共鸣很重要。比如,读过鲁迅的《伤逝》之后,会感到一种惆怅的情绪,“那是由文推演开去的,对已经逝去的那些爱情、友情、亲情,那些岁月,那些不可重复的人生片断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情绪。”
作品的调式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传达一种怅惘之情,也可以传递明朗欢快的愉悦,还可以让人们产生激昂甚至愤怒的情绪。刘心武说,他曾当众情绪激昂地朗诵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要进入文学欣赏的境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情绪代入。只靠阅读产生一些思想和联想,是不够的。文学阅读,要有情绪的代入和共享,并将作者传递的情绪宣泄出来。”
《文心雕龙》载:“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毛诗序》中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刘心武少年时代的阅读经历很形象地诠释了“诗缘情”说。文学阅读过程中,心灵的敏感和情绪的代入可以让人对作品主人公的命运和经历感同身受,从而更深刻地了解作品的思想内涵。而且,能给人以极强情绪共鸣的作品,往往让人有余音绕梁之感,会使人禁不住去重读。
继承中国优秀传统
融入西方文学精神
在谈到文学创作的源泉时,刘心武提到作家写作有不同的流派和出发点:有一种作家,永远是在写自己,其作品可以称之为“私小说”,即作者通过对自身命运的描述和内心情感的宣泄,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学源”,靠此来创作作品;还有一种作家,不但能写自己,还可以写别人,写世界,写众生相。刘心武说:“第二种写作方式的难度更大。因为第一种写作方式,只要作者个人经历丰富就可以写,甚至个人经历简单,但内心情感特别细腻,也可创作出很好的文本;而第二类小说,则需要作者不单能写自己,还要有刻画他者和描摹社会众生相的本领。”
《钟鼓楼》就是这样的作品,它有上百个人物,有学者称之为“《清明上河图》式的小说”,如果用摄影术语来形容,应该是用广角来呈现一个时代的众生相。刘心武讲了创作《钟鼓楼》前去体验生活的经历,让人感到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过程中“深入生活”的重要性。
创作《钟鼓楼》之前,刘心武曾到北京隆福寺“人民市场”去体验生活,接触过售货员、仓库管理员,跟他们一块儿站柜台、运货、布货。相熟后,他又去他们的家里做客,并采访其所在大杂院的邻居。他将这些深入生活后的心得收获——搜集到的素材和接触到的人物原型,与自己的生活积累焊接起来,产生化学反应,才产生了这样一部色彩斑斓的小说。
刘心武说:“要在作品中展示众生相,就要接触社会、调查研究,观察各种各样的人,勘探其命运轨迹和生活状态,把握各种人的不同性格,掌握不同人说话时的不同腔调。”他在这部小说的题记中写道:“谨以此作呈现:在流逝的时间里,已经和即将产生历史感的人们。”一部作品要有时代感和历史感,作者显然要突破自我认知的小圈子,去观察和接触社会大舞台的人与事。只有深入生活,积累素材,才能为时代写照,为苍生留影,勾勒出历史之魂。
刘心武创作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发表于1977年《人民文学》第11期上,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之作。本世纪初,随着《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在央视热播,及其关于《金瓶梅》、“三言”等古典小说研究文章的发表,有人认为,刘心武的文学重心已经由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向古典小说的研究转移。对此,刘心武表示,这种认知是不准确的。这种误解,一方面是大众传媒的传播效应使然。大众传媒会因某种现象或热点的短时间广泛传播,而将话题人物某一方面的人设特征无限放大,以至于让人忽略人物其他方面的特征;另一方面,这也是大多数人对于话题人物不了解所致。
刘心武说,学者庞茂森的论文《刘心武在法国的接受与阐释》(发表于2021年第3期《当代文坛》)可以解疑释惑,消除这种误解。该论文摘要中指出:“刘心武是最早一批中国当代作家海外译介成功的范例。其作品最先在法国得到译介,迄今已有40余年的历史。”刘心武的法译本小说《树与林同在》《护城河边的灰姑娘》《尘与汗》《人面鱼》《蓝夜叉》《泼妇鸡丁》等,都由法国老牌出版社伽利玛出版社出版。2012年,伽利玛出版社再版推出刘心武作品袖珍本,《护城河边的灰姑娘》和《人面鱼》收录于同名短篇小说集《护城河边的灰姑娘》。至此,刘心武的作品在法国与蒙田、乔治·桑、福克纳等文学巨匠同享殊荣,进入经典序列。
为何刘心武的小说在法国如此受欢迎?据长期关注刘心武的译者、汉学家戴鹤白称,这是“西方艺术技艺和中国文学观在刘心武作品中交融共存”的缘故。戴鹤白认为:一方面,刘心武是中国作家,他专门写中国社会普通人的生活,写众生相,歌颂无名之辈;另一方面,刘心武又深受法国文学的影响,作品中浸润着法国人道主义的滋养。刘心武说:“我的作品继承了中国传统中优秀的因素,特别像《红楼梦》传达出来的人文关怀;同时又汲取了西方文学特别是法国文学中体现出的人道主义精神。我的作品是将这两种人文精神融合在一起的。”
为了写好小说
向曹雪芹取经
刘心武说,对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他们这一代作家读过不少;而他本人和法国小说家阿兰·罗伯-格里耶、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等都有过接触。但是,因为不懂外文,不能读原著,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后来,刘心武便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我用方块字写作,构成的文本是中文文本。那么,我最应该借鉴和学习的是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呢?就是我们老祖宗的传统文学作品。比如写小说,就要向中国传统的古典白话小说来借鉴和学习,而其中最杰出的,就是明代的《金瓶梅》和清代的《红楼梦》。”
因此,当有人说“刘心武去研究古典文学了,不写小说了”,刘心武回应:“我正是为了写好小说,才去研究古典小说的。我之所以研究《红楼梦》和《金瓶梅》,并不是因为我写不出小说了,不想写了,而是因为我特别想写小说,想把小说写得更好。所以我决定,要重点向曹雪芹取经,向兰陵笑笑生取经。正是由于钻研他们的小说,我才有新的长篇小说《飘窗》《邮轮碎片》产生。”
刘心武回忆上世纪80年代,一度有“四斯二卡”(乔伊斯、普鲁斯特、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和卡夫卡、卡尔维诺)之说,好像离开这六个人,中国作家就别写作了。“当然,很多中国作家借鉴其现代手法,取得了很好的成果,而现在有些青年作家和我前些年的认识一样,看到了方块字里有好东西,像志怪小说、笔记小说,都非常好,我们完全可以从中汲取营养来充实创作。”刘心武认为,借鉴西方优秀的文学作品没有错,但同时也要懂得我们自己的文化宝库里有很多养分,把二者结合起来,就可以拥有一对翅膀,在文学的天空自由翱翔。
进入八十岁以后,刘心武仍出版了不少作品,像《人生没有白读的书》《世间没有白走的路》,还有回忆与老一辈作家、文人交往的《也曾隔窗窥新月》等。问及他如何在耄耋之年保持创作激情,他这样回答:“一个人一生应该守住一个爱好。我从小喜欢阅读,喜欢写作。我感谢命运,感谢时代,感谢读者,也感谢编者。我的一生,将爱好变成了谋生手段,变成了我一生享受的精神生活。由此,我就觉得爱好写作是非常重要的——不要为名利写作,不要为得奖写作。对于王蒙,我特别佩服他那种人格优势和性格优势,自信爆棚,有一股劲儿。他热爱文学,热爱写作,热爱文化,我从他那儿得到了激励。我比他小八岁,所以,我仍然坚持着我的爱好,仍然积极地写作。恐怕我们都是生命不息,写作不止的人。因为写作是我们生命的动力,是我们生存的最重要的依据和支柱。”
刘心武访谈
不断地寻寻觅觅
给自己的心灵以光明
问:当下,年轻人的阅读大都是电子阅读,甚或是听读,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刘心武:这是时代的演化进展使然。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逐渐从纸质文本的阅读发展成使用手机的电子阅读,从用眼睛看文字到用耳朵听文章,将来还可能有更新的形式。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欣赏文学作品的方式会多种多样。我觉得这种进步是很好的事情。为了适应这个时代,我也和一些音频平台合作,录制讲座节目,供听友们欣赏。一开始,我发现我的一些作品,比如《钟鼓楼》,有些文友就是通过听读来欣赏的。后来,我就直接录制一些音频节目,比如最近就有一套正在喜马拉雅平台热播的节目,即《〈红楼梦〉〈金瓶梅〉合璧阅读》,也欢迎喜欢的朋友们来听读批评。其纸质书《〈红楼梦〉〈金瓶梅〉合璧阅读》也即将出版,欢迎仍保持书本阅读习惯的朋友到时候去购阅。
问:您曾与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有过交往,能否谈谈对这类现代小说表现手法的看法?
刘心武:1988年,在法国巴黎,我和阿兰·罗伯-格里耶有过一段交往。我们在协和广场附近酒店的露台上,边喝着香槟,边借助翻译交流。对“新小说”的作品,我读过一些译本,其特点就是反传统。像之前的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罗曼·罗兰、雨果,他们是在对社会进行观察后,带着相应的认知和情感来写作的。这其中出现了许多优秀作品。但是,“新小说”作家不满足这样的写作,他们主张叙述者要冷静到底、情绪为零,文笔非常简约,体现出物化、完全客观化的风格,有时甚至让人看不懂。任何在文学活动中有突破意义的作家和作品,都值得我们尊重。但是,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法国相对古典的作家和作品。
问:您现在每天的时间怎么安排,阅读和写作占了多大的比例?
刘心武:我每天上午睡觉,中午起床,一日两餐,中午吃一餐,晚上吃一餐;写作和阅读主要在下午和晚上,至于具体花了多少时间,我从来没有统计过。随心所欲不逾矩,就好了。虽然我的作息有些古怪,但我的生命状态挺好。前不久我们去三亚,坐飞机,单程4小时,我都没有问题。到三亚各景点游览,心情也挺愉快的。所以,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
问:目前您在读什么书?有什么创作计划吗?
刘心武:我现在读书挺杂的,其中有一本是重读的,即《老残游记》。目前,我对《红楼梦》《金瓶梅》的研究,都出了一些著作,一直在《今晚报》副刊连载的栏目“三言卮谈”也即将结集出版。
问:现代人都比较关注养生。二十多年前您出过一本散文集《心灵体操》,里面有篇文章叫《心灵保健操》,提到一些调节情绪的方式,现在这套心灵体操您还常用吗?
刘心武:这套“体操”我还是常用的。说到底,养生就是养心,心养好了,身就好。我们要保持一种乐观、健康、通达的心灵状态。近年来,我还把一些散发的文章编成集子,已经出版了四本,每本书名都是一个字,分别是《润》《恕》《悯》《觅》。这四个字概括了我多年来心灵保健的秘诀:首先,处世要温润一些,对待自己和他人都要温润;其次,要懂得宽恕,宽恕别人和被别人宽恕都会感到幸福;再次,要有怜悯之心,明白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尽量去体谅别人,也要学会怜悯自己;最后,要不断地寻寻觅觅,寻找给自己的心灵以光明的人和事。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