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出生在河南临颍大周村,少年时告别故乡到西安定居。与故乡相伴虽然仅有不足十载,却成为她内心抹不去的印记。在她的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以及非虚构作品《回大周记》中,老家临颍的河流、土地、语言、历史、现实频频显现,诉说出她与那里的情感联系。
今年10月,她的最新长篇小说《芬芳》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作品从上世纪70年代写到当下,以杨烈芳兄妹的成长经历为主线,杨姓家族数十位人物命运为辅线,着重讲述了乡村女性沉浮跌宕的命运,真实记录了中国乡村发展之路,为乡村振兴画像,为普通人立传,展现了中国人民勤劳勇敢、顽强拼搏的伟大精神。
《芬芳》是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重点关注的第二批作品之一。贾平凹认为这是一部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写活了时光,诉尽了乡情,描画出中原厚土的无穷魅力。一本书,留住乡愁。”坚持乡村写作的女作家乔叶认为:“周瑄璞的小说以一种很特别的力量持续打动着我。这力量来自她体验到的辽阔大地、故乡村庄和丰饶民间。在《芬芳》里,这种力量仍然在强劲燃烧,热烈绚丽,灼灼其华。”
最早的“留守儿童”
做过六年电车售票员
“我算是最早的‘留守儿童’吧。那时候这个词还没诞生,我就先行实践了。”周瑄璞的父母在西安工作,她跟着祖父祖母长大,记得儿时曾坐火车来往于临颍和西安之间。
祖母的故事、歌谣,乡间的田野、炊烟陪伴着周瑄璞度过童年时光。四年级时,她离开故土,转学到西安定居。家中姐妹几个没有城市户口,凭本供应的年代,只能吃高价粮。“我母亲干临时工,老家有哥哥和各种亲人需要接济,我父亲时常欠着同事的钱,这个月发了工资,还上个月的欠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能明显感到与班上同学的物质差距,内心有些自卑。而这种心理落差,恰恰为她提供了一个爱好文学的契机──在文学的世界里,有内心所需要的一切,有各种各样的人物陪伴。
周瑄璞的父亲爱好阅读,家里常年订有《小说月报》《八小时以外》《儿童时代》《少年文艺》《陕西少年》《中国少年报》。年少的周瑄璞迷上了读书,暑假漫长,天黑得很晚,她坐在门外小凳上长久地看书,这个画面在她的记忆中定格。
上中学时她严重偏科,只对文科感兴趣,数理化成绩很差,到最后完全学不懂,自然与大学无缘。待业两年后,她当上了电车售票员。那是一段焦虑的人生,辛苦、狼狈、凌乱、愤懑,有时候在车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想逃离。“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下班后,我去车棚取自行车,蓬头垢面,又累又饿又烦。车子摆放得很密,我的车子一时拉不出来,我抬脚向旁边的自行车踢去,‘哗啦啦’倒了一大片。拽起我的车子,推着骑上,扬长而去,一路流泪回家。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对这个世界进行攻击与伤害。”
为了摆脱售票员的工作,周瑄璞参加了自学考试。晚上要到辅导点上课,所以她固定上头班车,早上5∶40出车。大家都不愿意上这个车次,轮到了很不高兴,而她固定下来,队长和同事皆大欢喜。幸好家住得近,她每天5点起床去车队,13点下班,回家吃饭、收拾、睡觉,晚上赶到十几站远的城里(西安人把城墙以内称为城里)西大街上课。下课回到家已至深夜,读书、看报,收拾完第二天的东西才睡觉。
周瑄璞回忆,车厢像是一个舞台,普通的乘客之外,还有逃票的、小偷、流氓、无赖。人生百态、社会千面,都在小小的车厢里上演。也有美好的一面。“有人送过我诗歌情书,临下车,脸儿红红,放在票台上,匆忙走了。先后有几位男青年专门等到我的车,上来站在身边,帮我递钱、递票、查票、维持秩序,到终点站下车,走到对面站上,等我们的车调头发车,他又上来。即使我板着脸不理不睬,他依然热情地协助我工作……”
当了六年电车售票员之后,周瑄璞如愿考入万人大企业机关,负责编辑企业报的一个版面,半个月出一期,工作非常轻松,她又经常写点小文章,给报刊投稿。出于对文学的热爱,她仍编织着作家梦,想要通过写作改变命运。“文学拯救了我,使我从弱小卑微变得从容自信,明白了世上的一些道理,知道了人生之路该怎样走。我常常觉得,不是我选择了文学,不是我在创作,而是文学选择了我,塑造了我。这是我的幸运。”
写到熟悉的故乡
胸中自有万千锦绣
上世纪90年代初,周瑄璞读《平凡的世界》,一个月里读了两遍,就想背起包去陕北。她相信在那些黄土的褶皱里真的有一个双水村,有那样一群人。几年后,她决心开始写作长篇小说。“阅读让我明白,你有多少勇气与真诚,你的作品就会有多大的力量。比如《平凡的世界》,无论从哪一页打开,都能被作者的真情打动。”
可是,究竟写什么呢?她读《百年孤独》,乌苏娜年老之后失去视力,还在摸索着做活。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主人公受苦受难的母亲也永远在劳作,永远有苦难和屈辱降临头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承受。这些都让周瑄璞想起自己的祖母,她也是没有一天不在劳作,甚至右手手腕摔伤,骨头错位,戴着夹板养伤时,仍用左手干活。周瑄璞说:“无论莱茵河还是颍河,都裹挟和流淌着人们的梦想和苦痛。我想我应该将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家族记录下来,将历史和当下记录下来,将那些过往的故事讲述出来,对那永不再来的似水流年进行描摹与呈现。”
周瑄璞一次次回到故乡寻找灵感,像一个考古工作者,还原那个地方真实的样貌。“有哲学家说过,有什么样的童年,就有什么样的人生。我相信作家的很多作品都与他的人生记忆有关,作家的写作,其实是想再现从前的时光。就像普鲁斯特写《追忆似水年华》,是将他失去的世界在文学作品中重现。”2007年,她开始写《多湾》,由此将笔端指向故乡。
“小时候我转学到西安,远离了家乡与乡亲们。随着人到中年,越发时常追忆从前的光阴。当我一想到农村,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大周村,好像那里的农村才是农村,那里的生活才是乡村生活。闭上眼,想起我家院落的样子,过道、堂屋、东屋、灶火、压井、粪坑、柴堆……只有写自己熟悉的风景,才能心里踏实,写出胸中万千锦绣。”周瑄璞说。
当她以作家的身份出现在乡亲们面前,大家会主动向她讲述各种故事。她听到了属于每个人的原汁原味的语言,得到了许多无法凭空想象的生活片段和逼真细节。“我们村有一人,在儿子婚姻变故闹得鸡犬不宁时说:‘咦,俺家的事要是拍成电视剧,也得弄它几十集!’”周瑄璞感慨地说,“不要轻视那些最普通的人,农民、无业者、家庭妇女,每个人都是一部书,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波澜壮阔的世界。而且,乡村生活中的每一个大事件,几乎都是紧贴时代步伐和政策变动的,风往哪里吹,人们便倒向哪里,打工、购房、婚恋、生育都与时代紧密关联,这就是世风吧。”
《芬芳》的创作历时两年,七易其稿。快要写完时,周瑄璞又开始写纪实文学《大周表情》。一个虚构,一个真实,真真假假,交替进行,时有重叠,让她有一种恍惚感、错位感。“有时会把两本书弄混,有一些闲笔竟然在两部书稿中都出现过,发现后进行取舍,删掉了其中一个。”
书写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真诚表达所见、所思、所感
《芬芳》写的都是周瑄璞熟悉的人和事,之前也有一些片段出现在她的中短篇小说里。与《多湾》不同的是,这本书中基本上没有她个人的经历和影子。可是,“我不在,但又处处在,因为书中很多人物处理事情的方式,他们的价值观,都是由我决定的。”文学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个人的为人处世,基本都是作家内心和思想的反映。比如书中的全仁,瘫痪在床多年,脾气暴躁,有时候骂妻子,骂完了他会后悔、懊恼。除了冬季和雨天,他常年坐在院子里柿树下的竹床上。常有小孩子围绕在竹床边玩耍,有时捉住虫子玩一玩,全仁就说:“不要捏死那虫,好赖是条命,叫它活着吧。”小孩子丢开虫子,小虫子便飞快地爬走了。
在《芬芳》中,周瑄璞写出了乡村女性的发芽、开花和收获,写下了她们如同泥土般芬芳的日常生活与心灵成长。“我在书中写到的那些女性,虽然渺小、平凡,但是善良、坚韧。她们一往无前地打拼生活,扎扎实实地走过每一段生命历程,活成了她们自己的样子。我欣赏这样的女性,希望通过文学,将她们平凡的人生塑造成永恒的传奇。”
就像路遥笔下的双水村可能并不存在,我们也无法在任何一座乡村同时找到《芬芳》中的那些人。“他们散落在平原的各处,或许互不认识,是我把他们召唤到一起。有的人我知道在哪儿,有的人我压根儿不知他在何处,只是听来的一个故事。这样的人与事,在大平原上世世代代地发生着。”周瑄璞说。
《芬芳》中使用了大量河南方言,在周瑄璞看来,这会使文学作品更加生动鲜活,富有生活气息,更为精妙和传神。“河南人形容心情烦躁、备受煎熬只用几个字:心里溢锅了;说一个人脾气急躁:麦秸火性儿;形容睡不着:眼拿棍儿支着。基本都是文学手法,用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来打比方,直接明了,风趣幽默。这些方言初读时似懂非懂,但你可以通过上下文理解,慢慢就发现,有些懂了。其实方言都是古汉语,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非常雅致。比如《水浒传》《红楼梦》中的很多词语,像罗唣、没耳性、懒待动、执事人……我们老家还在用着。所以文学作品中的方言无需每个都去注解,要相信读者的领悟能力。”
同样是几千个汉字,在不同作家笔下,却能组合出截然不同的风景。这是文学的魅力所在,也是周瑄璞追求的目标之一。她认为:“作家要过语言关,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和审美取向。再好的故事,再高深的道理,也得用明确无误、流畅自如的语言来表达。”
《芬芳》写作之初,便成为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重点关注的第二批作品之一。周瑄璞说:“这是我的幸运。几十年来,中国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值得作家去书写,因为这是一段灿烂的历程。我的能力或许有限,力量也许不足,但我一直在努力书写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真诚地表达着我的所见、所思、所感。我想通过写作告诉世人,中国人曾经这样生活。我想让那些乡土大地上沉默一生的乡亲,被更多的人看到、理解,被人世间哪怕小小的光束,在某一个时刻照射到。”
周瑄璞说
难忘童年的烟火气
便有了《芬芳》中的美味
我在《芬芳》中写了很多村民的日常饮食习惯──
“烈芳酷爱做饭,虽然缺菜少油,但她就是爱流连在灶火,将有限的粗粮、几根菜叶整治成饭菜,哪怕是每天不变的红薯糊涂,她都充满热情,仔细地削皮,一下一下砍进锅里,面糊迎着滚头冲进去。她喜欢看那翻滚而起的波纹,像是一个人对命运的反抗,相信总有翻身的时候,激荡荡翻滚一阵闹腾一阵,面汤从生白变成温良的淡黄,跟红薯块相濡以沫彻底融合了,再小火滚熬一会儿,好似能透明了,将红薯块的棱角磨圆,甜美香气随烟飘荡。这黑乎乎热腾腾的小灶火就是她的最爱。
麦面和豆面掺一起擀面条,吃起来很香。纯豆面不中,不筋道不成形,到锅里就烂了。(烈芳)妈活着时做豆面面条舍不得放麦面,和好的豆面黄乎乎的发酥,弄不到一团,擀得也不圆展,七七八八地破烂一堆趴在案板上,凑合切成条,小心捧着下到锅里,不敢轻易搅动,等到快熟了,拿勺慢慢推动,就这煮出来也是稀烂。而她经过尝试,掌握好了比例,适当放一点麦面,面条不烂,还有豆面的香气。切一点葱花在碗里,撒点盐,倒点醋,点几滴油。面条和泡好切碎的芝麻叶一起下锅煮。芝麻叶是伏天里掐下来的,滚水锅里烫熟,捞出来放在砖瓦上晒干,放着可吃到第二年开春。吃的时候用水把干枯发黑的叶子泡开,跟面条一起煮,能煮出一些油性来……揭开锅,熟烂的气息再度升起,面条有葱花味,葱花有面条香,美味俱全。”
于我而言,对故乡土地的热爱,对生活与人间的眷恋,体现在书写中,细节之一便是食物──包扁食、烙油馍、熬胡辣汤、塌菜馍、炸咸食菜、芝麻叶面条、蒜面条、红薯糊涂、调洋葱。我写到这些食物,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多好吃,而是出于自己原汁原味的童年记忆。
比如烙油馍,我在山西省洪洞县见到了完全一样的做法。我站在那家小店门口,心中一暖──我老家的烙油馍肯定是当初移民时祖先带过来的。知道了这一点,我对它的情感就不单单是一种吃食了。现在我每次从老家回西安,都会让邻居帮我烙几张油馍,带回来吃好几天。所以看似简单的饮食,关联着历史、经济、文化。不是我们河南人只爱吃这些面食,而是千百年来,除了这些没有别的可吃,于是吃出了感情和依赖。